第9章:白色恐怖,很快由南方蔓延到北方,像可怕的陰云,籠罩在陜北上空。不少人動搖退縮了
一連好些日子,馬文瑞忍受著斗爭失敗的痛苦,在苦悶彷徨中反思。還沒有多少斗爭經(jīng)驗的年輕的共青團員,開始經(jīng)受到毫無精神準備的磨難和考驗。只是他的革命意志并沒有從此消沉。他努力從失敗中吸取著有益的教訓。他原先總以為,只要把農民群眾發(fā)動起來,創(chuàng)辦起農會,農村的天下就是貧苦農民的天下。不料反動軍閥、貪官污吏、土豪劣紳合穿著一條褲子!農民的拳頭再硬,也抗不住人家手中的槍桿子、印把子呀。他深感憂慮的是:“國民革命”提出“打倒反動軍閥、打倒貪官污吏”,可這些應當被打倒的壞蛋,也混在革命隊伍中,一邊舉起左手高喊革命口號,同時又舉起右手鎮(zhèn)壓革命運動。如此“革命”,何年何月才能取得成功?嚴酷的斗爭現(xiàn)實,使文瑞開始意識到“國民革命”前途的渺茫。地處北方偏僻山鄉(xiāng)的少年革命者,當他獨自踏著清冷的月輝,在空山曠野中寂寞徘徊時,并不知道,在遙遠的南方,在革命的中心城市上海,國民革命軍總司令蔣介石已經(jīng)公開發(fā)動了反革命武裝政變。這個原先披著革命外衣的政治流氓,自稱孫中山先生的學生,聲言要“繼承遺志”,其實是帝國主義的頭號走狗,是地主老財、貪官污吏的總代表。正當北伐戰(zhàn)爭勝利發(fā)展、工農群眾運動出現(xiàn)高潮、帝國主義和國內反動階級大為恐慌的緊要關頭,蔣介石反革命原形畢露,突然掉轉槍口,把罪惡的槍彈射向共產黨人和革命群眾。
大約過了一兩個月,蔣介石叛變革命的消息才傳到大理河川。馬文瑞感到萬分震驚。國共合作破裂了。蔣介石在南京宣布成立所謂“國民革命政府”,其實是反革命的法西斯賣國政府。這種情況下,國民黨員在地方上變得很吃香,而共產黨員、共青團員卻成了反動軍閥追捕槍殺的對象。于是既是國民黨員又是共青團員的馬文瑞面前擺著兩條路:是為國家、民眾利益繼續(xù)革命,還是為了個人利益而放棄革命?他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前者。白色恐怖,很快由南方蔓延到北方,像可怕的陰云,籠罩在陜北上空。革命營壘中,不少人動搖退縮了,有的在等待觀望,有的叛變投敵了,也有人在咬牙繼續(xù)堅持著斗爭。反動軍閥井岳秀盤踞的榆林城,成了反革命的大本營。而共產黨人李子洲擔任過校長的綏德師范,仍然聚集者許多共產黨員和共青團員。作為西北革命的策源地和大本營,綏師仍然堅持著革命斗爭,仍然像磁石一樣,吸引著革命青年。
1927年暑期,馬文瑞高小畢業(yè),毅然決定前去報考綏德師范。按照學校規(guī)定,考生暑期先入預科講習班補習迎考。
6月下旬的一天早晨,馬文瑞告別了故鄉(xiāng)和親人,告別了培育他成長的周家高小和親愛的老師、同學,只身一人,沿著大理河川朝東走去。那里等待著他的,又是一個新的更具吸引力的世界。
夏天的烈日,一出山就火辣辣地逼人。好久不下雨了,官道上黃土積得很厚,腳踩下去,噗噗直冒塵煙。一輛拉腳的木轱轆馬車從后面趕上來,揚起的黃塵遮天蔽日。文瑞急忙躲到路邊里。
“小相公,上車吧,要不了你幾個錢!”光腦袋、光脊梁的車把式熱情地朝他吶喊道。
文瑞用手揮趕著襲來的塵土,說:“不啦。”馬車便一路響著鈴聲駛過去了。
他打問過了,由周家搭腳到綏德城里,車錢一塊。他舍不得花一塊錢坐車,省下來打算買書。聽說綏德城里有專門賣書的鋪子。他想象不來這自小就聽大人掛在嘴上的大地方綏德城到底什么模樣,也弄不清綏師在城里的什么地方。他一路想著心事,走到南豐寨古廟山下,碰見一個拉駱駝趕路的女人。他家鄉(xiāng)一帶,把這種四處流浪、以算卦謀生的大腳女人,稱為“蠻婆”。這個蠻婆大約30多歲,臉色粗黑透紅,身材高大健壯,赤著一雙大腳走路,一對肥大瓷實的奶子,不停上下抖動,像是要從那被汗水浸濕的破布袍衫里掙脫出來一樣。蠻婆看見他,友好地咧嘴笑笑,亮出雪白結實的牙齒。文瑞起先有些緊張。小時候偶爾聽老年人說起過這類拉駱駝“蠻婆”的故事,說她們身上有妖氣,白日看著是人,晚間便是夜叉,專勾小娃娃的魂魄。失了魂的娃娃,就得夭折。許多年以前,文瑞的小弟弟歿了,他曾經(jīng)暗自以為是被蠻婆勾了魂兒。在他的家鄉(xiāng),一個婆姨生十來個娃娃,能活下兩三個,就算福大命大。人們把這罪孽,歸咎于蠻婆。還說不纏腳的女人死后,來世就要轉為蠻婆,被人詛咒。蠻婆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陰陽人”。
“小兄弟,下綏德呀?"
文瑞正低頭趕路,卻聽有人問話,抬頭看看周圍,只有那個拉駱駝的蠻婆。她的聲音圓潤洪亮,有點像駱駝脖頸吊的那顆銅鈴發(fā)出的聲音。他不知怎么竟對這聲音有一點好感。“嗯。”便隨口應了一聲。
“綏德做什么呀?”
“念書。”
“噢,是個斯文人,那你為啥不坐馬車?”
文瑞扭頭看她一眼,沒回答,不過倒覺得她的眼光里并沒有惡意,反倒透著幾分友善。
“不坐也好,咱們相跟上慢慢走。”
文瑞警惕著不說什么。她也不再說話,專心邁開大腳走路。駝鈴丁零當啷,一路響過去,像是為他們的腳步打著節(jié)拍。太陽當空照著,沒有一絲風。漸漸地,文瑞覺得身上冒出汗來了,背上本來不重的行李,開始變得沉重。蠻婆卻仍然放開腳步走在前面。望著她那健壯有力的背影,他開始對兒時聽到的那些奇怪的傳說懷疑起來。他想,蠻婆其實就是因反抗纏腳而受到歧視的窮苦女人,一個奮力要掙脫封建枷鎖的勞動婦女。這個蠻婆的偶然出現(xiàn),反倒使他親眼看到了,女人只要不纏腳,就能同男人一樣,走州過縣闖世界。他漸漸同不期而遇的蠻婆接近起來。
那回,與他一路同行的大腳“蠻婆”,很有些“慧眼識英才”的本領。她一路上對文瑞特別照顧。拉話之中,文瑞得知,這個叫烏曲木納的蒙古族流浪者,是由遙遠的鄂爾多斯高原一路餐風飲露,跋涉而來。她說綏德城里有她們的姐妹,到那里相聚之后,還要一同上榆林。她穿著一件褪了色的大衣襟蒙古袍裙,腰間系的紅帶子上掛著一把雕工精細的銅套腰刀。據(jù)她說那刀子并不是為了護身,而是割吃牛羊肉的工具。她的充滿熱情的眼神中偶爾也會流露出一絲傷感。文瑞猜想著她肯定有一段不愿訴說的悲苦遭遇。他思忖著,“蠻婆”這一現(xiàn)象,也是這病態(tài)社會的產物。要不是某種情勢的逼迫,一個婦女誰愿意拋下親人,離鄉(xiāng)背井,四處流浪?
烏曲木納到底是一個性情開朗的女人。路途寂寞時,她就旁若無人地用蒙古語唱一段草地民歌。她的歌聲高亢悠遠,又哀婉蒼涼,仿佛自言自語地傾訴著生活的酸甜苦辣。那歌聲使文瑞很受感動,也常常吸引過路的人站下來傾聽。文瑞由這個大腳女人的身上,看到了一個擺脫封建枷鎖的婦女的活力,看到了一個民族粗獷豪放和堅忍不拔的性格。那次綏德道上邂逅烏曲木納,給他留下的印象是美好深刻的,使他在以后的歲月中,總是對婦女解放充滿了信心,對豪爽友善的蒙古族同胞有一種特別親近的感情。
綏德像陜北的許多城鎮(zhèn)一樣,也是一座山城。東西走向的街道,坐山傍水,依坡而上。古舊的街道用大塊的青石鋪過,天長日久被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車水馬龍踩磨得光滑锃亮。街上每隔一段就有一座雕工十分精湛的石牌樓。這是綏德城有別于陜北其他城鎮(zhèn)的主要標志,也是它古老而繁華的一種象征。早在秦漢時代,就因為交通和軍事地理位置的特殊,使此地成為兵家必爭之地。秦始皇曾派大將蒙恬鎮(zhèn)守綏德。也許從那時起,奠定了它作為一個邊關重鎮(zhèn)繁榮的基礎。魏晉時綏德為匈奴等北方少數(shù)民族占據(jù),北魏時收復。北宋以后,又被西夏占據(jù)。由于此地遠離國家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的中心,加之輪番拉鋸式的交替占據(jù),促進了綏德地區(qū)的民族大融和,形成了較為獨特的文化積淀和民情風俗,影響著整個陜北地區(qū)。這種個性鮮明的文化特質,不僅體現(xiàn)于其古色古香的建筑風格和熱烈奔放的民情風俗,更滲入了綏德人的遺傳基因,繁衍出綏德人與眾不同的容貌與體態(tài),平眉正眼高鼻梁,寬闊而不失清秀的臉型,再加之那高大結實卻又不失健美的體魄,使人一眼就能把他們同北邊魁梧粗獷的蒙族人和南邊精瘦拘謹?shù)年兡先藚^(qū)分開來。那天下午,當馬文瑞走在綏德街上,他的典型的“綏德人”的形象,使人們并看不出他是剛剛由大理河上川來到這座古城的。他所要報考的綏德師范,坐落在城東雕山上。離著好遠,便能看見校門外那高大雄偉的石牌坊。綏師是陜北當時的最高學府。早先綏德城僅有一所“雕山書院”。1923年時,新學興起,舊學即廢,國民革命政府即在原雕山書院舊址創(chuàng)辦了這所學校。1924年以后,共產黨人王懋廷、李子洲等先后到綏師建立黨團組織,使之成為陜北乃至西北革命的策源地。風塵仆仆的馬文瑞沐著夕陽的余暉,來到綏師大門外,抬頭仰望著“綏德省立第四師范”的校牌,心情格外激動。他所敬重的共產黨人李子洲、王懋廷,曾經(jīng)在這里生活、工作。眼下,這里幾乎薈萃著全陜北地區(qū)最優(yōu)秀的革命青年。想到從今往后,自己就要在這所光榮的學校讀書求知,接受革命理論的熏陶,探求社會變革之路,心中無比欣慰。
綏師剛放暑假。考生講習班已經(jīng)開學。由高年級學生代課,既講革命理論,也講文化知識。文瑞一到學校,即投入緊張的學習生活。后來他才知道,給他們代課的大多數(shù)是共產黨員或共青團員。在那反革命勢力甚囂塵上的日子里,綏師依然像是沐浴著陽光的一片亮麗的圣地。生活在志同道合的人們中間,文瑞感到從未有過的溫暖幸福。他結識了許多新同志和新朋友,了解了許多過去聞所未聞的新事物。北平、上海、武漢、西安的消息,和李大釗、陳獨秀、毛澤東、周恩來等人物,是大伙兒每天都要談論的話題,剛剛沿著大理河川走來的鄉(xiāng)村少年,思想和視野大大拓寬了。他開始像那些高年級班同學一樣,十分關注全國各地中心城市革命形勢的發(fā)展,也很注重研究那些政治領袖人物的革命實踐和理論主張。他開始由陳獨秀文章的崇拜者轉向對毛澤東的關注,他讀了《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和《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對毛澤東旗幟鮮明的是非觀和生動形象的語言,以及質樸自然的文風、嚴謹和求實的探索精神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其中許多觀點,是他從前隱約意識到,卻又未能形成明確認識的。其中許多重要道理,正是他自己想講,又沒能講出來的。他很快與學校的黨團組織接上了關系,開始參加學校舉行的各種黨團活動和秘密會議,并且時時發(fā)表意見。他聯(lián)系前一時期的斗爭實踐,對于“國民革命”的認識,對于“革命營壘”中各種成分的分析,令大家心悅誠服。文瑞來到綏師僅僅一個多月,他的胸中所裝的,已經(jīng)遠遠不是大理河川,而是整個陜北、整個西北和整個中國。他的思想實現(xiàn)了一次新的飛躍。
那是一段充實愉快、充滿詩意的生活。晚飯后,他們三五同學相約攀登學校背后的雕山。山上有秦扶蘇墓遺冢。繞過古墓荒草,沿一條羊腸小道攀至山頂?shù)陌私菢窍拢瑯O目遠眺,但見夕陽沉落處,云霞如血,逶迤流淌出一條殷紅的大理河。粉紅色的淡淡的氤氳,正由蜿蜒的河川里緩緩升騰著。此刻,站在雕山俯瞰綏德城,所見仿佛一只巨大的皂鷹,由遙遠的朔方飛來,風塵仆仆地降落在大理河與無定河交匯的開闊地帶。每當這時,同學們指點山河,高談闊論,文瑞總是靜靜地凝望著眼前的風景,陷入沉思。有一次,他觸景生情,憶起了童年牧羊的往事。在夕陽西下時趕著羊群下山,總是沐在一片血紅的晚霞中。可那時并不曾意識到夕照飛霞的可愛。直至今天,他才體會到故鄉(xiāng)的山巒,那四季晨昏,景色變幻,總有令人著迷的萬千氣象領略不盡。故鄉(xiāng)的山河啊,你是多么美麗迷人!只可惜這其中充斥著那么多的壓迫和呻吟,污穢和血!就這樣,他的思緒像斷了線的風箏,一轉眼,就會飛離大自然的良辰美景,想到社會的黑暗和人間的不平,激發(fā)起一種驅散黑暗、變革社會的迫切的責任感來。轉眼之間,夜幕四合,城里的燈火像天際的星輝一樣閃爍起來。再看方才還是一派輝煌的西邊天際,唯留一片茫茫的夜色。黑沉沉的夜色里,似有人用牧笛吹奏著一曲哀婉的古歌。文瑞佇立在夜的山頂上,仿佛覺得有一團殺氣騰騰的惡云正由北邊壓迫過來,遂記起兩句古詞:“朔管迎秋動雕陰,雁來早,上郡隱黃云……”他深知,黃云是災難的征兆,它隨時都有可能由北邊一一榆林城那邊彌漫而至。革命遭受著戕害,古城,黃昏,與灰燼般的云霓,帶給少年革命者無限的惆悵。
附:讀者留言摘錄
出路
——敬品著名作家/國務院參事忽培元老師大作《群山》第八章隨筆
農民運動洪水勢,
反動土豪眼中刺。
革命初期遇強阻,
激發(fā)文瑞思出路。
馮靜波
2019年12月26日晚
于河南孟州

忽培元,祖籍陜西大荔,1955年生于延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全國傳記文學創(chuàng)作與研究專家指導委員會委員、中國傳記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任國務院參事。
主要作品有文學傳記:《蒼生三部曲——群山、長河、浩海》《耕耘者——修軍評傳》《百年糊涂——鄭板橋傳》《難忘的歷程——習仲勛延安歲月回訪》《劉志丹將軍》《謝子長評傳》《閻紅彥將軍傳》等;長篇小說《雪祭》;中篇小說集《青春記事》《家風》,中短篇小說集《土炕情話》;散文集《延安記憶》《人生感悟》《大慶賦·鐵人銘》《地耳集》《生命藤》《京密河札記》《秦柏風骨》《山秀珍》《義耕堂筆記》;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和詩集《北斗》等。
《群山》《耕耘者——修軍評傳》分獲第一屆、第四屆中國傳記文學優(yōu)秀作品獎(長篇);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獲中華鐵人文學獎。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在國外出版。
反映當代生活的長篇小說力作《鄉(xiāng)村第一書記》,2018年12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發(f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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