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自恰
作者:邱巧怡
甩下書包的同時,我撥出了給外公的電話。許久沒有回應。
此刻我移步到了陽臺,面朝著僅稀稀拉拉亮了十余展燈的留學生宿舍出神。已經是夜里十點光景,晚自習回來的路上便為著這新生的念頭點燃,愈走愈疾,愈接近宿舍愈是跑跳著前行,但只怕還是撞上了老人家的休息時間。舅舅常無奈抱怨“能打通你外公電話可比中彩票還難得了”,但我也清楚記得外公能為體育頻道的直播生生捱到凌晨兩三點才肯罷休。在為心里的小算盤會否就此落空而煎熬的同時,外公在過去時常用來逗我的幾聲近乎口技藝人才能習得的鳥叫聲,卻似乎逆了時光而來,在我的耳邊回環往復。愛為自家外孫女學鳥叫的老頑童總該會接我電話的,我踏實起來,靜靜地等待。
這聲招呼顯然說明我是成功地打攪了外公的夢鄉,聲音渾濁無力得很,但還是相當好脾氣地詢問起這通陌生電話的源頭。“外公!”,他遲疑了幾秒,和他唯一的外孫女搭上了線。
在我激動地發出一起去看電影的邀請后,他似乎并沒有我先前預想的那般驚喜。我原估摸著外公在上世紀的露天電影之后就再沒上過電影院了,而我也存著這份私心,希望這份遺憾確實存在,好讓我有機會帶外公從老式放映機一腳跨至巨幕廳。雖然對所謂的這時代而言已經是大大的遲到了,但我也是猛然間才發現還有許許多多的老一輩還不曾獲得這一份“先進”——而我開始痛心地懷疑我的外公并不稀罕做老年人里的“先進標桿”。“是講女排的故事呢,外公”“從第一代女排一直講到惠若琪這一批球員呢”“里面還原了好幾場比賽,她們演得都很自然,打得可帶勁了!”“我今天下午去看的時候滿腦子都想著阿拉外公肯定會喜歡的”——是啊,所以我不希望只是想象他的喜歡。
外公先是支支吾吾地不知作何回答,而我也欣喜地感受到他在聽到女排之后有一瞬間很是有興致,可旋即就像他慣常拒絕我們家送去的所有水果蔬菜雞鴨魚肉一般客客氣氣地回絕了我,“個我電視里就有看的吶,謝謝儂,儂和爸爸媽媽去看就好嘞”。“不一樣的,我一定帶你去看!”
幾天之后就是國慶了,我在候機廳邊挎著行李邊訂購起下午的電影票。一共六張票,我們一家三口,外公外婆,另外是當時來外婆家做客的舅公。頭天傍晚我和表姐通了電話,本想邀請她一起去,結果她卻先行一步“你外公和我說過啦,可惜我已經有安排了”。我希望這位老人即便是試探性地在飯桌上講起外孫女的邀約,也是滿心歡喜的。但以他的性格,恐怕是真的大肆宣傳過了一番,只是我卻無福消受他當面爽快的真情流露。
長久的打漁生涯使得我外公的膝蓋因為長期盤縮在窄狹的漁船中而嚴重受損,每天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還時時發出揪人心的“嘶”的忍痛聲。那日落地后,我便急匆匆趕去外婆家吃午飯,席間一直擔心著會因外公腿腳不便在路上耽擱太久而錯過電影的開場。結果他卻在飯后蹬上部自行車第一個到達了目的地。自我有記憶起,外公騎的就一直是這部銀灰色的高輪自行車。他的個子不高,現在也已經縮水到不夠我的身高,但騎上自行車的他卻總使我恍惚間覺得他的身體一如既往地硬朗:能潛到河的最底抄一把淤泥上來追我玩,能劃一艘木船尋著魚群的作息凌晨一兩點出發打漁,能在一把塑料椅上表演“豎蜻蜓”給孫女外孫女看,能幾盒幾盒地悉心養起蠶寶寶,能守著甲魚孵蛋再到蛋孵甲魚,而尤其記得的,能不厭其煩地給電話那頭的小外孫女摹仿清亮的鳥鳴……
我看著他鎖完車鎖的背影半蹲著頓了幾秒,慢慢地扭轉過來難以啟齒地但還是向我開了口:“就給外公搭一下肩膀,”我立馬湊上前,“誒!這樣就輕松多了,好,走,儂電影院的路認得的誒?”他很吃力氣地把手掌按在我的右肩,一高一低地走著。近幾年外公忍不住喊疼的時候,我總會聯想到這是當年能忍痛自己給自己拔牙的“狠角色”,是被鬧事者用磚頭砸傷腦袋也不喊一聲疼的硬漢,而現在加在我肩膀的力卻不可自控地愈來愈重。至少在我心里,這是不可量化的疼痛了。
從看到他跨進電影院后那一瞬驚喜地神色,我便徹底相信我這一沖動的想法有多大的意義。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室內電影院的座位設置——“哦!人還蠻的嘛,都坐在我們后面呀”,他坐定后仍不時支起身子朝后張望著,最后又理了理自己的衣邊把雙手交叉著放好,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上已經開始播起的廣告。
“聯,合,出,品……祖,國,至,上”,他低聲念著片頭屏幕上跳出的每一個字。我開始有點擔心正片能在他身上激起的火花會否影響到其他觀眾的觀影,但卻還是不自覺地偷笑了起來。“哦,這是打美國隊嘛,我記得是贏了的”,影片用倒敘的手法先把鏡頭給到了零八年和美國隊的決賽,但看過影片的我知道結局正好相反。看來他這個排球迷也還沒有徹底通透呢,至少不會覺得電影是在復述他早已一清二楚的事情了,我想。
“這是郎平的女兒在演郎平年輕的時候”,我湊到外公耳邊悄聲說了這個花邊新聞,但沒成想他竟立馬傾身轉向坐在他右邊的外婆,用那即便是輕聲但仍壓不低的聲音傳達了這個“八卦”,外婆也旋即和她的弟弟交頭接耳起來。我看著這有點不可思議又帶著喜感的畫面,不覺想到老年人若談起年輕人的話題也與我們沒什么不同,或者是我們與他們在涉及這稀松平常的生活時從來沒什么分別吧。電影不到半程,我突然聽到邊上不太和諧的打呼聲。我戳了戳他,他卻在睜眼的一瞬間孩子式地解釋起來:“我耳朵聽著的。”
“這是老女排了,這也是”,外公手指著依次登場的現役或退役沒幾年的女排們,不自覺地點評起來,“她是袁心玥嘛,我看就是她的。她有兩米多,一開始還謊報自己只有一米九多,哈哈,小姑娘打球多少厲害啦。”“這個袁偉民我看看演得不太像,郎平像足了。”當最后一幕贏下巴西的最后一球落地,他竟情不自禁地鼓掌叫好起來。事后我一直挺慶幸當時沒有人叫停我外公的這場電影院初行,可能是我太習慣于公共場合里約定俗成的規矩,這位游離于規矩之外又時時發生“小狀況”的老小孩對我來說本來就是莫大的驚喜了。
我的外公和外婆相比,都算是落后了好幾條街的“老人”了,他對除了電視機外的一切高科技產品都持拒絕態度。他也總不愿子女給予他什么,說是囿于傳統的觀念是沒什么不妥,但這似乎對于他而言又是一條能全然自恰的生活軌道。原先我總想著是自己完成了某項創舉,畢竟能帶著一位老人實現某個“第一次”是一件多么奇妙而難得的事。可這種奇妙又何嘗不是我的額外收獲。
綠皮火車縱然拖著老化的軀殼也悠然地前行,它泰然地欣賞著四季變化的痕跡,也時時為輕軌一瞬地擦肩喝彩。綠皮贊許輕軌地盛氣,輕軌也欣羨綠皮的安然,蜿蜒交錯的軌道本就已為彼此添彩。就像童年的鳥鳴有回環往復的本領,當不再健碩的身軀拼湊起那部銀灰色的自行車,也能拖載著不朽的靈魂駛向我生命的每個站點。
作者簡介:邱巧怡,南邊文化藝術館2020屆文學創作委員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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