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楊熠,1982年出生于河南省鄭州市。現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東外語外貿大學云溪沙龍文學社副社長。
親愛的朋友,你不要說話,讓我來告訴你。當你來到這所大學的外國語學院的時候,你會感到一些異樣的氣氛。你走在教學樓的走廊里,你的前后左右都是年輕的女大學生,空氣是曖昧的,空氣里彌漫著雌性動物身上發出來的體香。中午放學的時候,這種氣味越發濃郁起來,熏得你神志不太清醒,沉浸在喝了二兩白酒的微醉里,而你和其他若干男生,就像被面包夾住的香腸,在女大學生組成的人流中前行。她們的長發和笑容在你的面前閃來閃去,陽光在她們的臉上打出耀眼的反射,你只感覺自己在看一場不知名的法國電影。
親愛的朋友,你注意到了嗎?在起了薄霧的清晨,她們躲在校園的各個角落,河邊,樹下,或是草地上,在用不同的聲調朗讀你永遠不會聽懂的各種語言。還有一些人抱著收音機,那是美國之音或是英國廣播公司的廣播。中午,她們會在食堂里打上五毛錢的青菜和兩毛錢的米飯,吃上幾口就全部倒掉,以至于熱心的廚師伯伯要教育她們“多吃一點身體好”。在周末,她們也會出去瘋狂一下,早上三五成群的出門,晚上提著大包小包地回來,一個一個既疲憊又興奮。
若潔就是她們中間的一個。
在大學的第二個學期,若潔就和她的那個在高中認識的男朋友在校外租房子住了。兩室一廳的房子不算大,但對兩個個大學生來說足夠了。若潔是經過精打細算的,兩個人分攤房租和水電費用,實際上比住宿舍貴不了多少,但舒服得多,起碼有一個安靜的學習環境,晚上也休息得好。兩個人把房子布置得很溫馨,睡房里擺滿了若潔的玩偶,長毛熊沙皮狗什么的,有從家里帶來的,也有上了大學以后買的。早上他騎著單車載著她一起上學,傍晚回來后買點吃的,或者自己做點什么。晚上兩個人就在床上做愛,他們像兩只小獸,嘶嘶地叫著,互相撕咬對方。那幾個星期,若潔覺得自己愛死他了,他把她一次又一次的拋上快樂的頂峰,而若潔總是想要,總是覺得不夠。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就像一只氣球,每次被針扎破后就很快被欲望充盈起來。
但是現在他不在這里了,那個學韓語的男朋友被派到朝鮮實習去了,期間是三個月。時間不長,當然也不短。到了朝鮮這種斯大林主義的國家,再想和外面聯系怕是就不那么容易了,在加上近年來又是鬧饑荒又是核危機,搞得這次實習多少有了點生死離別的味道。臨行前的晚上,兩個人又痛痛快快地做了一次愛。第二天早上,若潔醒來,發現身邊已經沒有人了。她坐在床上,窗外正是陽春三月的季節,早春明亮的陽光透過窗戶落在她的身上,她不想起床,她覺得心里空蕩蕩的,似乎有必要好好安排和計劃一下這三個月的生活。
在大學里的日子像往常一樣無聲地滑過,但若潔卻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對勁。她上課老是走神,不知不覺中思緒就會溜到教室的外面。窗外,教學樓前面的空地上,種著一排木棉。春天正是木棉盛開的季節,每一株樹上都掛滿了粉紅的花朵,有風吹來,花朵們就興奮地舞蹈起來,而每一株樹都像一團在陽光下燃燒的火焰。若潔已經是第二次在這個大學里見到木棉的綻放了,第一次見到的時候,她的眼前還很迷茫,對自己,對未來,還很朦朧。現在,她清醒地多了。比如,現在她就清醒地感到有什么事情要發生了,雖然她并知道那是什么,但她有預感。
星期三早上的第一節精讀課,輪到若潔做課前演講。她找了時代周刊上的一篇評論,改頭換面,再加上幾段自己的感想,就成了很漂亮的一篇文章。若潔好久沒有找到這樣的感覺了,她覺得語言就像溪水一樣從她的心里流出來,有韻律,有起伏,每一個單詞,每一個句子中間都緊緊相扣。英語果然還是長于議論啊,她想。第二天早上,若潔一早就來到學校,想要再好好準備一下。可是沒有想到,剛剛站在樹下,就覺得肚子里一陣翻江倒海的難受,有一種想要嘔吐的感覺。一開始,若潔以為這只是因為沒吃早餐的緣故,可是這種翻江倒海的感覺在一個上午出現了好幾次,做演講的時候,有兩次忘了詞,不得不停頓下來。原本應該十分精彩的演講就這樣灰溜溜地結束了,若潔這一天都過得無比沮喪。中午若潔約了文文在食堂吃飯。
午飯是食堂最喧鬧的時候,熙熙攘攘的人群恨不得把食堂的每一點空間都擠占掉,外國語學院近兩年成倍地擴招,但食堂和教學樓都沒有擴大,本來安靜冷清的校園變得越來越像繁華的商業步行街了。若潔和文文在食堂里邊吃邊談,但它們不得不放大嗓門。
若潔說,這個學期,搬到我那里去住吧。
文文用奇怪的眼神盯著若潔。
他去朝鮮了,要三個月的。若潔趕緊解釋。
文文說,小姐,說話不要大喘氣,你媽媽沒有教過你嗎?
在若潔搬出宿舍之前,文文和若潔是一個宿舍的,因為兩個人都來自北方,所以從一開始就有了一份親近感,大一的時候,有一段時間兩個人總是形影不離的,但自從搬出去住后,若潔和文文就接觸得少了,只是上課下課的時候在走廊上說幾句話。雖是這樣,兩個女孩都很清楚自己在對方心里的位置。
若潔問,你去嗎?
文文不懷好意地笑著,說剛走幾天你就寂寞了?孤枕難眠啦?終于想起我來啦?
若潔馬上摟住文文,曖昧地說,親愛的,都是我不好,其實我心里只有你一個,你是我今生今世的唯一。
當天晚上,文文就搬了,其實她也巴不得趕快離開那個吵吵鬧鬧的宿舍,和若潔住在一起呢。
晚上睡覺前,若潔告訴文文自己早上身體難受的事情,文文想了幾秒鐘,忽然大驚失色地說,若潔你該不是懷孕了吧。若潔也是一愣,她很快就明白問題的嚴重性,她的臉有點發白,長發散亂著,呢喃著說,應該不會吧,應該不會吧,我們一直都……
文文說,若潔你太不小心了,這種事情會很麻煩的。
若潔有點自我安慰地說,也不能這么快下結論,也許情況沒有那么嚴重吧。
這天晚上若潔很晚才睡著,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夜靜地有些可怕,遙遠的村莊傳來了狗吠。
若潔懷孕的事很快得到了證實。
那個黃昏,若潔坐著公車從醫院返回學校。盡管她本來并不相信情況有這么嚴重,但出于慎重考慮,她還是沒有到學校的附屬醫院檢查,后來的進展說明她這樣做是完全正確的。車上擠滿了剛剛放學的中學生,他們都穿著綠色的制服,嬉嚷吵鬧著,還有兩對背著書包的學生情侶相擁在一起。若潔看著他們青春飛揚的笑臉,覺得自己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他們實際上還并不懂得生活或愛情,他們還是孩子,但正因為是這樣,他們的一舉一動中都透著說不出來的清純和可愛。還是中學時代好啊,若潔這樣想。若潔的中學時代是在一個北方的內陸城市度過的。不像廣州這樣張揚和奔放,那座城市是樸素的和沉靜的,街道兩旁種著整齊的,深綠色的榕樹。生長著榕樹的街道總是冷靜地對待每一次四季的輪回,若潔覺得,在她居住在這個城市的六年中,幾乎每一次四季的輪回都是在重復它的上一次,沒有什么是在改變的,改變的只是自己的年齡和身體。街道的每一個拐角處都藏著數不清的故事,只有在這個城市土生土長的人,才能領會這個城市所特有的密碼,才能洞悉這個城市所有的秘密。若潔的中學也掩映在高大的榕樹中,若潔和她現在的男朋友就在操場上最大最老的一棵樹下相識,他第一次在那樹下牽起她的手,第一次擁抱她,那段日子就像在做夢一樣,他的目光和他的愛撫,都會讓她一連幾天整晚地失眠。初秋的夜晚,他在樹下摟著她,他用他略帶粗糙感的手掌撫摩她的手臂,只是撫摩她的手臂,他的手來來回回地在她的手臂上摩挲,先是手心,然后是手背,每一次他的手滑過她的肌膚,都讓她顫栗,并且在戰栗中期待下一次戰栗。那時候,她覺得自己是一架塵封了一個世紀的鋼琴,正在被彈奏著,她覺得在愛情中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了。
夏天的傍晚,他會在樹下等待穿著一身綠色連衣裙的若潔,然后兩個人一起去音像店買最新的港臺大碟,他們是買磁帶的,那個時候,在那個城市里,CD還不像現在這樣的普及,還是少數人的奢侈品。若潔現在回想起來,他們總是能買到好聽的磁帶,盡管若潔對他所鐘愛的重金屬搖滾并不感興趣。而現在,CD越來越便宜,越來越多,但能夠打動人心的歌卻越來越少了。聽來聽去還是九十年代的那些老歌,蘇慧倫,張信哲什么的。前幾天,若潔還順路逛了一下附近的音像店,她嚇了一跳,全是不認識的新人,若潔一邊感嘆自己老了,一邊溜了出來,她甚至覺得自己沒臉再去逛這種地方了。
那時候的若潔還是留短發的,留著短發的十七八歲的若潔喜歡打網球。上了大學以后,不知道怎的,就不再打了。學校倒是有很高級的室內網球場,免費對學生開放的,但若潔就是提不起興趣來,上完課就想呆在家里哪兒也不想去。有幾次若潔下了很大的決心要去的,但到了時候又氣餒了,她有時會覺得自己太沒志氣,但想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日子也就這樣過去了。若潔留長發也是上了大學以后的事。進了這外國語學院,她很快就發現,師姐們都是長發的,更絕的是,自己的班主任,那個三十多歲留美回來的美女博士也是一頭飄逸的長發,若潔也就跟著大家一起成了長發美女。文文有時候打趣地說,外語學院都是一個大長發美女領著一群小長發美女。文文這樣說的時候,若潔卻感到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她感到已經找不到那個留著短發的自己了,她在歲月無聲的劃痕中湮沒了自己的臉龐。
那天從醫院回來之后,若潔的生活就被改變了。文文是唯一知道此事的人,那天晚上若潔一回來,就一副受了打擊,精神恍惚的樣子,文文就明白了。
你準備怎么辦?文文問。
我不知道。若潔呆呆地說。
若潔,你們真是太不小心了,文文埋怨說,你們兩個呀,真是太不小心了。若潔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紅著臉低下了頭,喃喃地嘟囔著什么,像是為自己辯解,又像是自言自語。
文文嘆了口氣,說若潔你別胡思亂想了,這個周末去醫院打掉算了,除了我誰也不會知道的,不知不覺這件事就算過去了。
若潔不吱聲地點了點頭。
她知道,文文說的都是正確的,打掉這個孩子是最好的選擇,不僅如此,而且幾乎是唯一的選擇。若潔不缺乏理智,但總覺得心里空蕩蕩的,她預感到,這樣做會帶來一些她無法預見的后果,這些后果很可能會給她的生命染上一層無法洗去的淡淡底色。她才因此覺得心慌,不安。現在看來,若潔真是個預見能力很強的女孩,這么說也許是有些玄了,但后來發生的事情居然都證實了她的預感,只是她沒有預見到,這整個事件也讓她得到了很多,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在文文的責備和催促下,若潔終于暗暗下了并不堅定的決心,她已經決定要把這個孩子打掉,她躺在床上,屋子里一片漆黑,文文已經睡著了。她在黑暗中不斷地說服自己,這樣做是正確的,正確的。
接下來的幾天,若潔上課都是無精打采的。要命的是,教精讀的
星期四早上的第二節課,
那男孩看來是真的不舒服,他躺在媽媽的懷里,兩條細胳膊摟住媽媽的脖子,臉埋在媽媽的胸前。而他的媽媽,生了孩子后稍微有些發胖的三十多歲的女人,則抱他在懷里,安詳地坐在窗戶邊上。母子兩個偶爾會交談兩句,那是喃喃細語,外人都聽得不真切。窗邊有陽光照在他們身上,還有風吹進來。若潔看著他們,她覺得這一景真是美極了,她情不自禁地呆住了好半天。
若潔星期五上午只有一節課,也就是說,她每個周末有幾乎三個整天的休息時間。星期五上午,若潔終于下定決心要到醫院去了。她花了很大力氣說服文文在家里等她而不是和她一起去醫院。若潔咽了一口唾沫,走出了家門。
等若潔到了婦產科外的時候,前面一個患者已經進去了。若潔覺得自己緊張地要死,她沒有辦法讓自己坐下來,她在走廊里走來走去,手心不停地出汗。今天的醫院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走廊里冷冷清清的,偶爾有一兩個護士走過,高跟鞋在花崗巖地板上發出清脆響亮的聲音,那聲音在整個走廊里回響,這更增加了若潔的恐懼感。
醫生辦公室的門開了,若潔一扭頭,見鬼了,她看見
啊,是啊,我去住院部探望一個朋友。若潔太驚訝了,她不是驚訝能在這里遇見老師,而是驚訝自己的反應居然能夠這樣快。她低頭看著那男孩,還是怕生,抱住媽媽的腿想把自己藏起來,但氣色明顯比前一天要好的多。您孩子好些了嗎?若潔問。
好多了。
那太好了,若潔說。
若潔長長地出了口氣,她覺得一輩子的力氣都用光了,她呆呆地站在走廊里,若有所思地望著那母子倆離開的方向。突然,她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不知道什么時候,一個護士手里拿著掛號單站在了她的面前。
你是李若潔嗎?
若潔連忙擺手,不是不是,你找錯人了。
若潔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醫院的,總之她是受夠了驚嚇。但是,在回來的公車上,她看到的一幕一幕卻記得清清楚楚。坐在她身邊的一個年輕母親抱著她的小寶寶又是逗又是親,又是教他叫媽媽,忙得不亦樂乎。一個高個子的青年扶著他的母親上車,他的母親已經兩鬢班白。還有一個母親一路上一直在數落她上小學的女兒,學習不刻苦只知道看動畫片之類的。仿佛全世界母子深情的畫面都在這一天涌到若潔面前了。
文文在家里把什么都準備好了,床鋪收拾得舒舒服服的,還買了很多若潔喜歡吃的東西。她一看見若潔一臉狼狽地開門進來,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若潔你怎么這么不爭氣呢,不是已經下了決心的嗎?文文說。若潔摟著文文,不住地流淚,不住地說,他是我的孩子,我是他的媽媽啊。她只是重復著這兩句話,再也說不出別的了。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若潔都沉浸在做媽媽的幻覺中,她甚至還去逛了婦女兒童用品商店,她特別感興趣那些嬰兒玩具或是尿不濕,如果這時有人撞見了她,一定會覺得超級無厘頭。她在想,自己肚子里的這個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會不會長得很漂亮,如果長得不漂亮,她還會不會喜歡這個孩子呢?這個孩子的學習會不會好呢,要知道,“學習好”是所有中國孩子無法逃避的巨大壓力,他會喜歡什么科目呢,他會不會像他的爸爸媽媽一樣去讀外語專業呢?若潔發現,躺在床上撫摩著自己的肚子,想象著這個孩子的將來,僅僅是這樣,就是一件多么有趣,多么令人興奮的事情。
若潔不是沒有想象過后果,但是眼前,她已經顧不了那么多了,她承認自己是一個被沖昏了頭腦的人。她總是不能說服自己放棄這個孩子,她認為那是不道德的。身為一個女人,一個母親,怎么能孕育一個生命然后又把她殺掉呢?她找不到任何理由去做這樣殘忍的事情,那不是一個母親應該做的事情,哪怕因此要承受多么巨大的災難。當她下定了決心的時候,她感到了一股悲壯的情緒。
若潔只把自己的決定告訴了文文,別人誰也沒有說。雖然她知道自己失去了一部分的理智,但還沒有到故意去找一些不必要的風險和麻煩的地步。看著若潔堅定的目光,文文知道說什么也沒有用,她用力地握著若潔的手,心里的感情非常復雜。
一天晚上,家里來了電話,是若潔的媽媽。當然,按照慣例,先是一陣問長問短。若潔總是會煩的,她會說,媽,你問的問題也太弱智了,拜托,你進步一點好不好,都什么時候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但這一次,她總是輕聲地附和著媽媽。可能是媽媽感覺出來有點不對勁了,就問,若潔你怎么了。若潔被這一問,就更加傷心起來。若潔你哭了,怎么回事?不舒服了?到底放生什么事了?媽媽開始緊張,語速明顯加快,語氣也重了起來。若潔馬上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她應該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不應該把自己的麻煩通過電話線傳到家里去。她趕忙說,沒事,廣州這兩天太熱了,心里挺煩。媽媽就說,你從小就沒福氣,上小學的時候小學沒空調,上中學的時候中學沒空調,上了大學大學里還是沒空調,還是在廣州那么熱的地方。現在你走了,你上的小學和中學都裝上空調了。明天我給你們輔導員打電話,給學校提提意見。若潔笑了,是真的笑了,不是裝出來的。說,媽,別,千萬別。跟輔導員說了也沒用。
掛了電話,若潔用手抹去了眼角的淚水。和媽媽聊過幾句,讓她這幾天繃緊的神經得到了一點放松,也讓她想起了很多過去的事情。若潔的童年是在北方的草原上度過的,若潔從來沒有和現在的同學說過,他們一定不會相信,那和現在的自己差別太大了。若潔出生的時候,八十年代才剛剛開始,一首叫《在希望的田野上》的歌正在全國范圍內流行。若潔的父母都很忙,就把她送到她祖母那里。現在想起來,若潔那時的生活正是現在城里人最向往的“親近大自然的生活”。碧綠的草原,碧綠的山巒,還有牛羊為伴。實際上,若潔對那時的記憶已經有些模糊了,人的記憶就是這樣,時間一長,過去的事情就會在腦海中變得班駁起來,但有些細節卻是異常地清晰。
在草原上的時候,若潔是一個孤僻的孩子,她不喜歡和其他的孩子來往,當然,其他的孩子也不喜歡她,她總是孤零零一個人。大人們也覺得奇怪,有些生疑,他們都說,這個孩子不簡單,將來要上大學的,將來要成知識分子的。但她并不覺得寂寞,恰恰相反,草原上有很多事情讓她著迷,有很多事情她一輩子都忘不掉。若潔記得,有一陣子,她特別迷戀星空。草原真是個看星星的好地方,不論從哪個方面望過去,都是地平線,沒有建筑阻擋你的視線,也沒有城市里明亮的燈光掩蓋了星星的光芒。整個天空都是星星的,整個天空也都是若潔的,若潔覺得自己有一種特殊的能力,她可以和星星對話,她把星星當成自己的媽媽,她把自己所有的心事都告訴星星。現在想起來,若潔自己都不明白當時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的心事。幼年的若潔躺在草叢里和星星說話,草叢里有又腥又濕的泥土味道,還有香甜的草的味道,她都能聞到,她的眼睛很好,她能看見天上所有的星星,她還能聽見蟲子在草叢間跳躍,發出沙沙的聲響。
陪伴若潔的,還有一只小狗。那是一只牧羊犬,叫哈代。現在想起來,若潔起碼可以確定兩件事。哈代的血統是很高貴的,是從德國引進的品種,另外,人們在給這條狗起名字的時候,并不知道有個大作家叫哈代,寫了部小說叫《苔絲》,草原上的人們是不會知道一個和他們的生活完全沒有關系的外國作家的名字的。在若潔剛剛懂事的那幾年,哈代也還很年輕,很活潑,他的存在,讓小若潔的生活多了很多樂趣,只有在與哈代在一起的時候,若潔才會更多地展現出孩子的本性。后來,若潔進了城市,上了小學,但還是忘不了哈代。小學三年級的時候,若潔回了一次草原。實際上到了那個時候,草原已經不能叫草原了,草原正在消失,大片的住宅區和街道正在興建。哈代還認得她,但那狗已經很老了,全身的皮肉都有些松弛,行動遲緩,目光呆滯,很明顯,他離死不遠了。人們告訴她,當草原變成城市的那一天,哈代將要被從這個新的城市里清除。如果有人想要保住他,就要繳納幾千元的費用。當然,不會有人為了一條快死的老狗去交這么多錢的。
又過了幾年,大概是若潔快要上中學的時候吧,有消息說,哈代死了,至于是被城市的打狗隊清洗掉的,還是病死的,消息沒有說。若潔想讓自己悲傷一下,但實際上卻悲傷不起來,畢竟是很久遠的事情了。
第二天早上,若潔在去上課的路上遇見了輔導員。英語系的輔導員是個剛畢業的女生,但學生們都覺得她很嚴肅,不容易親近,當然,在一般情況下,也是沒有什么機會和輔導員打交道的。還有一些學生,則很喜歡這個輔導員。那些在學生會工作的,或者積極追求進步的大學生,總是很注意和輔導員搞好關系,這對他們來說是很重要的。
若潔是那種不喜歡和輔導員套近乎的人,雖然她知道輔導員其實是個挺好的人,如果它們在另一個場合相識,也許能夠成為很好的朋友,但兩個人的身份上的差別使若潔在面對她的時候總覺得不太自然。她已經忘了和輔導員上一次談話是在什么時候了,也許是在剛剛進大學的時候吧。況且她總是一副很忙,非常忙的樣子,若潔想和她搭話也搭不上。
若潔是在樓梯上遇見輔導員的。輔導員說,李若潔,你上午第一節有課嗎?
有啊,若潔說。
哪個老師的課?
好,你下課后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整整一節課,若潔都在反反復復地想著輔導員的這幾句話。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這樣的時候,她會有什么事情找自己談呢?也許媽媽真的和輔導員通了電話,也許輔導員已經知道了什么。
下課后,若潔來到輔導員辦公室,輔導員被很多人圍著,大都是學生會的干部,他們向她請示,和她商量,還有人向她借東西,她從人群中伸出頭來說,李若潔你稍微等一下。
把一幫學生打發走了,輔導員說,我馬上要到團委去開會,我們一邊走一邊談吧。
輔導員說,再過兩個月,華南地區的16所大學要聯合舉辦一個大學生的英語演講比賽,按照規定,我們學校的選手是可以直接進入決賽的。我和系里的一些老師交換了意見,大家覺得你口語比較好,外形和氣質也很合適,想派你作為選手參加比賽。這件事,我想先征求一下你的意見。
若潔總算是松了一口氣,她說,
她知道事情已經瞞不住了。在回來的路上,她總是覺得別人在向她的身上投來狐疑的目光,她知道這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但她覺得羞恥。
若潔戰戰兢兢地回到家里,初夏的時節,她卻手腳冰涼。她發現,這些天來鼓舞著她要生下這個孩子的斗志,在輔導員意味深長的笑容面前一觸即潰。作為一個已經在大學里生活了兩年的大學生,她當然明白一個女大學生懷孕的后果是什么。她會被毫不留情地趕出學校,這個孩子的父親也會受到牽連。她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將會被剝奪,現在她是一個受人尊敬的重點大學的女大學生,而到了那時,她什么也不是。到了那時,她如何向父母交代?如何面對學校的同學?文文的態度又會怎樣?她不知道,她不敢想。
文文回來了,文文說,英語系里已經傳開了,有一個大二的女生懷孕了,而且輔導員已經知道了這回事。誰都不知道消息是怎么傳出去的,文文認為,人們懷疑到若潔頭上是遲早的,因為二年級和男友外出同居的女生并不多。文文拉著若潔的手說,若潔,我沒有你這樣的經歷,所以也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你總要為自己想一想啊。你可以擁有這個孩子,但是你卻會失去你現在所擁有的一切。我覺得這真的不值得,你可要考慮清楚。
若潔說,文文,我問你,我們活著究竟是為了什么呢?
文文愣住了,她不明白若潔的這句話是從哪兒來的。
若潔若有所思,也就是說,2003年5月的我,究竟為了什么活在這個世界上呢?
文文說,別想這些了,整天光想這些事情,腦子都想壞了。
若潔流淚了。文文,你不知道,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什么事情讓我真正投入全部的感情和氣力,去拼搏,去奮斗。我為了上一個好大學努力過,但目標達到了,那種奮斗的感覺就過去了。我的道路一直很順利,我的學業很優異,老師和同學都對我很好,我爸我媽為我安排好了一切。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為什么要做這件事情或那件事情,也沒有想問問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或者去找一點什么意義。甚至愛情也沒有讓我找到一種熱血沸騰的感覺。我一點都沒有意識到我以前活得有多無聊,多平庸。只有這一次,只有這個孩子,讓我感覺到自己的血在流淌,心在跳動,只有這個孩子,讓我一下子從夢中驚醒了。我在想,以自己的生命,去創造去賦予另一個生命,這是多么有意義,多么有趣的啊。文文,我終于找到了,我怎么能夠輕易放棄呢。我是這個孩子的媽媽啊,世界上有哪一個媽媽會給自己的孩子以生命,然后又親手奪去他的生命呢。
很長時間,文文不說話,若潔也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文文說,我還是不能理解,也許我們真的不同吧。
這一夜,若潔又失眠了。已經過了凌晨兩點,還是沒有一點睡意,眼睛睜著,看著黑漆漆的天花板,腦子里卻是一片空白。她起身披上衣服,來到了陽臺上。整個居民區被濃濃的黑夜所籠罩著,只有陳舊的路燈還發著昏暗的光芒。四下里寂靜無聲,若潔聽得見自己的心跳,還有遠處高速公路上車輛遙遠的,不真實的轟鳴,究竟有沒有,她聽得不真切。她抬起頭,她又看到了星星。若潔還記得,她在草原上的時候看到的星空,是多么熱鬧,星星們你爭我搶地布滿了天空的每一個角落,多么神奇,整個天空都在發亮,那樣的星空,讓人聯想起人生無盡的繁華。而今天晚上的星空則暗淡了許多,銀河淡淡的,似有似無,若隱若現,寥寥的幾顆星星,這里一個,那里一顆,她們一明一暗,好象黑夜里困倦的眼睛。盡管這樣,若潔的心情還是好多了,她看見了星星,就有一親切感,就好象回到了草原的時代。她覺得自己還能和星星對話,她能聽懂星星的語言,星星也能聽懂她的語言。有多少年了,若潔停止了和星星的對話,但這些年來,星星每一個夜晚都在注視著她,她做過什么,想過什么,在夜晚夢到過什么,她們都知道。她們不僅知道若潔的心思,她們還知道自古以來在大地上的每一個人的心思,而無論怎樣的一個人,在星空下都顯得多么無知啊。若潔不知道,是因為人的無知,總是不明白自己存在的意義,還是因為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義,才說明了人的無知。也許這兩種說法都對,也許人的意義和無意義只有那么一丁點差別。
若潔就這樣在星空下一直站著,直到最后一顆星星在朝霞中隱去了自己的光芒。她回到屋里,搖醒了還睡著的文文。
文文揉揉眼睛,一臉茫然地問,你干什么,一大早的。
若潔神秘地微笑著,她靠近文文的耳朵,長發落在了文文的臉上,文文覺得自己臉上癢極了,她擠上眼睛,咯咯笑起來。
若潔對文文說的是,你陪我上醫院吧。
三個月以后。
早上六點鐘,若潔就準時起床了。今天和昨天,和在今天之前的許多個日子一樣,是非常繁忙的一天,忙得幾乎沒有喘息的時間,但今天卻有特殊的意義。今天是若潔21歲的生日。早上,若潔要到教學樓前的草坪上早讀,上午9點鐘要到機場接機,她的男朋友今天從朝鮮“載譽歸來”。下午4點鐘若潔要代表外國語學院參加華南地區大學生英語演講比賽的決賽,在此之前,英語系的十五個教授和外國專家要對若潔進行決賽前的最后輔導。不論比賽的結果如何,晚上若潔都會謝絕一切邀請,她已經定好了,要和剛剛回國的男朋友去外面吃飯。
若潔坐在床邊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她走到窗口,雙手打開窗戶,一縷明亮的陽光迎面而來,灑在她剛剛睡醒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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