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獨坐,又想到魯迅,想到“故鄉”,我甚至想,如果不是他寫有一篇《故鄉》,“故鄉”是不是會成為我們如此熟悉的一個詞。也許魯迅太深刻了,我有時會想,他是不是有神經質,不喜歡走動,喜歡孤獨地坐著抽煙,喜歡胡思亂想,喜歡玩得深沉。他留給世間的文字,確實是有長久生命力的,原因之一是可以引發無限想象,可以無限延伸,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解釋,可以不斷地重新發現微言大義,因為他的文字本身往往不是常識的闡發,而是文學化的,他的語言表述、思維方式、想象力都那么獨特,不同的人可以讀出不同的東西,不同的心境下,不同的時代,都可以讀出不同的內涵。
與此相比,他的同時代人胡適就顯得太牽白、太清楚、太不文學、太不哲學和太不詩意了,太沒有想象、延伸、解讀的空間了。我腦子里臨時跳出兩個詞,魯迅是酒,胡適是水。魯迅是酒,酒喝下去是會醉的,所以我們常常被魯迅所蠱惑、所牽引、所陶醉,在他的深刻、偉大里走不出來,在他的“故鄉”里走不出來,未莊、魯鎮,成為我們難以出走的“故鄉”,我們都像阿Q那樣為畫圓不成、成了瓜子狀而遺憾不已,哪怕死到臨頭也渾然不覺。我們都像祥林嫂那樣反復念叨著,實際上是內心充滿恐懼,對現世、對來生。還有孔乙己、狂人、華老栓和形形色色的看客,在他們的命運中,分明有我們這命運的影子。走不出老紹興,是我們永遠的悲哀。
魯迅是醇香的老酒,多少年輕有夢的人都會被他醉倒,甚至醉一輩子。從政治無論左的還是右的去解釋魯迅顯得太牽強了,說到底,他從來都不是政治中人,即使他曾加入過“左聯”。他只是文學中人,他不提供道路選擇,他提供的只是精神家園,那原本是他試圖安頓自己的家園,當然,也可以說,他最終沒有找到這樣的家園,他的一生也可以說是“懷著鄉愁的沖動到處尋找家園的過程”。
胡適是淡淡的水,他的文字如水,他的思想如水,對一個衰亡民族來說,他的精神資源只是水,不能醉人,很多有才氣的人瞧不上。因為水太一般、太普通了,他提供的僅僅是常識,是常理,是看起來那么尋常的人間價值,在他的文字中,人們找不到精神家園的感覺。
酒不能喝多了,水是不可或缺的。在日常生活中,水比酒更重要。魯迅自釀的酒,人們將繼續喝下去,胡適的水,我們也離不開。嘲笑胡適淺薄的人,往往是被所謂的“深刻”迷住了雙眼。胡適不是一個文學中人,他在文學上只有提倡之功,只是開風氣之先,而無驕人的實績,如他自己所說只是“嘗試”而已。他的文字清晰、簡明,沒有提供無限闡釋、任意延伸的可能性,滿足不了人們的審美需要,也沒有給人留下回味、想象的空間。
很久以來,我都愛讀魯迅的《野草》,那種語言、那種穿透一切的胡思亂想,那種無路可走,也要繼續往下走的堅執,那種深入骨髓的焦慮,都讓人動心,讓人不安,讓人欲罷不能、時時回望。每一次重讀《野草》,似乎都會有新的感覺、新的體驗。魯迅的世界最重要的一個特征就是給人不安感,有許多未知的因素,充滿了不穩定性。
胡適不同,他的世界沒有那種焦慮和不安,他有一種腳踏在地上的從容和平靜,過得一天就是一天,進得一寸就是一寸,哪怕在現實當中永遠都得不到真正的自由,但我們一樣可以追求自由,并且充分享受追求自由的過程、追求自由的快樂。胡適的理想包含在生活中,在日常的讀書、寫作、交友中,在批評、建議、挨罵中,在一點一滴的做事中。換言之,他期望的從來都不是一個完美的人間天堂,不是一個沒有缺陷的社會。所以,他始終對現實懷有一種樂觀、一種希望,他的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和魯迅深不見底的絕望、虛妄大不一樣。
酒耶?水耶?20世紀的中國大地上出現這兩個人物,已經是歷史給這個民族的厚待。有一天,他們的頭像應該被鑄在錢幣上。他們所提供的是不同的精神維度,如果說魯迅給我們精神家園、故鄉的誘惑、夢的安慰,那么胡適提供的是一條通往文明的道路,做為一個現代人的常識,他身上體現的是人類的普世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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