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潤的氣息,一絲絲的濕潤氣息,從車窗飄進來。干旱的大漠中,這東西很提神,我們不約而同地向窗外望。
于是,我們看見了那條河,塔里木河。
它,藏在荒涼沙原的褶子里,靜靜地流淌,甚至有些羞羞答答,連個稍大點兒的波紋浪花也不敢弄出來,似乎害怕動靜大了,周圍那些干渴的荒漠都撲過來吸干了它。偶爾,它發出幽怨的低吟,那是哀嘆母親雪山賜下的乳汁般的雪水,一年比一年減少。它已經瀕臨干涸,不得不向姊妹孔雀河和開都河借水。這對它這樣一條古老的河來說,是難以啟齒的恥辱,它不太有勇氣面對沿岸那些嗷嗷待哺的生靈——紅柳、胡楊、禽鳥、狼狐,還有最貪嘴的長子,人類。
它只好十分低調地流淌,像一位犯了什么錯誤的女人,托著干癟的乳房,默默苦澀地掩面而走。河床兩邊,是猙獰的沙岸、裸露的枯根、呼號的禽獸……它們是些永遠也喂不夠長不大的孩子,終生終世都要揪著它那枯竭的乳房不松手。它們日夜圍攻著母親,齜牙咧嘴。
哦,塔里木河。多難的河。
歷史或老天,把過重的負荷交給了你。你在微風中的低泣,令人心酸傷感。面對你單薄瘦弱的身影,連孤雁的鳴啼都變得格外凄楚。
好像不忍心過多打擾這條艱難的河,我們乘坐的車不久便拐彎駛離了它。可我心里,久久縈繞著那條河靜靜流淌的身影。
半個小時之后,我們的車駛進一片胡楊林,停下。
如果說剛才的塔里木河令我哀傷,那眼前的這片胡楊林則使我一時有些慌亂,心緒變得復雜,不知如何述說才好。
這里好像經歷過一場戰爭。折的折,躺的躺,站著的不是半枯就是已然死亡,為數不多的活著的,也已受傷不輕,抽出的綠枝稀稀拉拉,只是個象征而已。但無論是站著的還是倒著的,每棵樹都十分粗壯,最小的也得兩人合抱才能圍得過來,最老的躺在那里簡直是個龐然大物,得由七八個人合抱才成。無法想象在這樣一片黃沙灘上,怎么會長出如此粗壯的樹來。
而且,每棵樹形態各異,生狀死態互不相同。有的挺在那里,似乎是突然被敵人從身后劈殺而死,連伸出的枝丫手臂都沒來得及收回,枝丫間張著血盆大口,黑乎乎的,好像在喊著什么;倒著的,也似乎心有不甘,枯根深埋在地里不肯斷裂,從腿部扭曲著伏倒,裸露的胸腔空空的,盡管沒有了心肺,可它的硬筋依然與外皮連在一起,糾扭著伸展,寧死不屈地堅挺著;活著的則更像正在作戰的勇士,迎著狂風惡沙挺起已經傷痕累累的身軀,舞動的綠色枝葉如號角般咻咻作響,從龜裂的樹皮里滲出些許血淚般的汁液,淌進地上的沙子里很快板結成硬皮,告訴敵人,它流的血都如鐵般堅硬。
那么,敵人是誰?發動這場邪惡戰爭,造成如此傷亡慘狀以圖全殲綠色胡楊的敵人是誰呢?
風沙,是風沙。奉所謂自然之命。
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倒下的每棵樹都有幾百年輪,活著的也做好再戰幾百年的準備。這是一場自然界的生存和死亡之戰。它們的較量,使日月無光,叫人類膽戰。
我走過南方熱帶雨林,走過北方興安嶺原始松林,也走過中原稀少的森林,可從來沒有遇見過生存狀況如此惡劣嚴酷的一片林。百聞不如一見。今日見到的這片胡楊林,比任何書本里描寫的、屏幕上展現的還要慘烈和悲壯。看著叫人心疼,又心生景仰,對它肅然起敬。胡楊能活千年,枯后不倒千年,倒后不腐千年,可稱為樹界之神。你捧起它的哪怕是一小塊枯根,都不敢輕視。因為,它在你手掌上那么沉甸甸有分量;它干硬的纖維,告訴你什么叫堅韌;它的年輪,千年不腐的清晰年輪,記載著它們王國往日的輝煌,那個美麗富饒的樓蘭國,曾是何等綠意蔥蘢、林蓋全野!
與其說胡楊林是為現世的生存而戰,不如說它是為捍衛往日的榮譽而戰,為歷史的尊嚴和輝煌而戰。它們的死亡和生存,絕對是一部史詩,一部綠色史詩。
夕陽如血。一只老鴉盤旋著,落在那棵枯死后仍昂揚挺拔的胡楊上,呱呱鳴叫,似乎是咒語,或者是一種超度之音,更為這里平添幾分蕭瑟愁緒和凄涼氣氛。
我們徜徉在這片胡楊林里,不忍離去。腳步都很輕,不敢喧嘩。甚至,以它們做背景照相留念都有些不忍,唯恐褻瀆了它們的莊嚴。
一片樹林,得到人類如此的尊重,而且這種尊重絕非輕淺的,從大家的肅穆神色便可知內心的虔誠。這是對勇士的尊重,生者和死者都是人類的楷模。
離開時大家只有一個心愿,祈求蒼天把在別處濫施的雨,也往這里灑一些,救救這片苦難的樹林、苦難的土地。
風在遠處悲鳴,天邊有云。
想起那首歌,綠葉對根的思念。可這里,只有根對綠葉的思念,千年思念。
哦,塔里木的胡楊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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