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下葬的那天,我終于趕回了家鄉,隨著認識的、不認識的、熟悉的、不熟悉的親戚走在并不浩蕩但人數尚過得去的送葬隊伍中。考完省摸我走出教室,拿出手機想約同學一起去書店,母親的短信便來了。四月清淺和煦的陽光下,我看了那條短信許久,然后故作鎮定地向校門口走去,伸手攔下一輛計程車。
這消息如同一切不期而至的災難,叫人心生絕望。
葬禮后的第二天,舅舅在舅媽沒完沒了地催促下幾斧頭把后院的那棵梔子花樹砍倒了,劇烈的花香撒滿一地。舅媽在一旁由衷地感嘆:哎呀,終于沒什么引蚊子的東西了。我彎下腰從折斷的樹枝上用力扯下幾棵沒有被泥土弄臟的枝椏,走過彎來彎去的山路來到外婆的墓前,新翻過的土顯得很扎眼,我把花插進墳墓前的土里。突然就覺得很累,于是索性一屁股坐下來。遠山的天空傳來陣陣沉悶的春雷。
是春雨驚春清谷天,萬物復俗的好時節啊。
村里人都知道,每年春天開始變深的時候,若有大陣山風吹過,整個村子便彌滿梔子花淡雅端莊的香氣。迎著這香氣往前走,氣味越來越濃的時候便看到一座大宅子,那還是解放前蓋的,采光極其不佳,再加上年久失修,長年就處在灰暗的氛圍里了。這里,便是我童年時的家。
我是不擅長回憶的人,很多事情過了就過了,再翻出來已是泛起沉渣,于我毫無價值可言。但有一些東西偏不一樣,不時把它們翻出來輕閱會讓人覺得親切不言而喻。比如外婆,比如這梔子花樹。往事紛雜,惟獨它溫和。
我清楚地記得那些年幼時的春天。外婆穿著高筒的雨靴,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雜草叢生的菜畦里,在綿綿的春雨中忙碌,不時驚起幾只不知名的小蟲。不多會兒她鬢角的白發便落下一滴盈滿香氣的水,被風搖曳在清寒的春光里,然后消失不見。我拿了小凳子坐在后門邊,靠著被蟲蛀得厲害的木墻壁,每隔一會兒幫她遞一次水。自從那次在院子里差點被蛇咬后,外婆便堅決禁止我再踏入這里。我坐著無聊至極,便跟外婆說了一聲,回到二樓的小房間里,上了床,枕著微微潮濕的枕頭,在愁云密布的春光里慢慢睡去。耳邊是嘰嘰喳喳的鳥鳴聲。
西南春夏時節愁云密布、終日少見陽光,連綿不斷的陰雨叫人厭煩。外婆卻喜歡這樣梔子花開的季節,至始至終都可以聞到濃郁的香味,質本潔來還潔去,梔子花如是。春風拂過,梔子花大朵大朵地砸下來,甩起陣陣芬芳,院子里經常鋪滿花瓣。外婆拉著我的手踩過這條花徑,去整理她那塊小小的菜地,我幫些倒忙。那幾日升了溫放了晴,當時我在專心地撥弄一只在我手里死死掙扎的小蟲,只聽見外婆一聲驚呼,我便感覺有什么東西從我腳邊游過,一低頭就看見一條金燦燦的蛇,下一秒一塊石頭落在我的腳跟附近,沒砸到蛇但差點砸到我。也許是被嚇壞了,那晚我迷迷糊糊地發起了高燒,恍惚中聽到大人們在爭吵什么。后來聽外公說那晚外婆拿了菜刀,從糞坑里舀了一桶糞,一個人摸黑到后山上的一座墳邊,邊用菜刀砍墓碑邊叫罵,一桶糞都潑在了那墳上,震驚了整座村子。隔天人家找上門來,外婆又和人家吵了一大架。后來某天,外婆義正言辭地跟我說,那個女人不是好東西,年輕時讓丈夫戴綠帽子,被打瘋了又喜歡到處嚇唬小孩子,活該死得早。老人家總是喜歡把生病或者別的什么意外事故與這些事情聯系在起來,覺得都是那些死人在作怪,于是不免惡向膽邊生。“她倒是膽子很大,敢找到我孫孫頭上來!”
在鄉下呆了兩天,聽外公說了好些話,有反復聽了很多遍的家族心酸史,有永遠嘮絮不完的油鹽柴米家常瑣事,自然還有外婆。那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下午,外婆像往常那樣喝下午茶便躺在睡椅上小憩。臨晚飯時舅媽過來叫她,叫了好幾聲都沒什么反應,舅媽想可能她睡得太沉了,便去繼續忙,想等擺好桌子再來叫她。過了會兒換外公來叫她,外公叫她也沒什么反應,于是就輕輕推了推她,她的頭便向一邊歪過去了,這才知道她已經走了。“她睡覺前還在干活啊,怎么會……”外公神情恍惚地跟每一個愿意不厭其煩地聽他講好幾遍的人說。
有時在家坐厭了便出去走走,鄉間視野開闊,尾春的天空浮云片片,陽光薄如蟬翼,周遭寂寥到讓我不由想到“慘絕人寰”這個詞。遠方是大西南特有的重疊有致、連綿不絕的群山,綠色由近及遠逐漸變得越來越深,在霧蒙蒙的天邊就只能看見濃墨重彩的黑了。雖然是在晚春了,鼻尖仍可以感受到春天冰冷但很舒服的氣息,閉上眼睛,耳朵也仿佛聽到植物朝氣蓬勃地拔節的聲音。
果然是外婆喜歡的上好時節啊。
安頓好一些事情后,母親便急不可待地帶我坐上了城里的長途汽車。我靠著軟軟的靠墊,眼前是一逝而過的路途。我不想聽母親和同車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便戴上耳機聽蘇打綠的歌,吳青峰的才華令人驚喜。
幾天沒到學校,桌子上便堆了一小疊練習卷,我一張張地翻看,周圍的人都在面無表情機械地寫著算著。彼時在高三,因為處在各方面都較為落后的地區,競爭也相對和緩,并沒有過多地感受到別人口中高三不逼死人誓不罷休的炙熱氣氛,偶爾會因為厭倦沒完沒了的考試而煩躁不安。除此之外,一切太平,時光在筆尖沙沙劃過。周五的班會課上,班主任會勸我們停下手中的筆,聽各個校領導的高考動員講座。“其實就算你們不動員,也大概沒有誰會不參加吧……都堅持到這里了。”這樣想想,就又低下頭做手中永遠也做不完的卷子。心浮氣躁的情緒和離經叛道的想法是存在并日益強大著的,但表面永遠逆來順受的乖學生姿態。班主任看著我們這樣滿意得不得了,“保持這種鼓足勁兒的狀態,繼續走下去,高考不成問題!”
這已經是最水深火熱的五月了,距離那個令人悲痛欲絕的黑色四月不知不覺已經很遠了。六月份也在一場場考試和心急如焚的等待中悄悄過去。
持續維持了三年的三點一線的生活習慣隨著那場考試的結束而瞬間分崩,取而代之的是長久的呆滯、睡眠和等待。在完全放松下來,那些本應有個沉溺如死的睡眠的夜里,我卻常常一直睜著眼睛,看著電腦屏幕慢慢暗下去,然后自動進入睡眠狀態,心里是滿滿的恐慌和無助。窗外的一小束光斜斜地射進來,點亮了房間黑暗的一小角,雖然看不清那里的東西,但我知道那是幾天前從學校運回來的一大堆書。
于是,在這樣長時間的無所事是中,我告別了我的十八歲,青春站在十幾歲的尾巴上開始朝我揮手。那個夏天,我經常一個人背著帆布包包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坐火車或者長途汽車,長時間地感受擁擠和溽熱。但是,心里因為固守著屬于自己的那一點小行囊,而感到淡淡的安穩。在一個人所以常常顯得很漫長的旅途中,我看到很多在之前的人生里完全沒出現過的人、事、物,但是他們總讓我有足夠多的似曾相識的感覺,以至我常常駐足于無法解釋清楚的想法中。于是,很多的計劃就一一泡湯了。我沒來得及去那些城市的名勝景點、地標性建筑,卻走遍那些人熙攘往的市井街道。我打心眼里喜歡這些充滿生活味的地方,城市城市,我就覺得是這樣的。瑣碎而坦然,像我們的生活。
奇怪的是,在完全的陌生的地方,看到甚至不知名的東西,心里閃過的居然是外婆和往事。于是我大抵明白為什么會有人錯把他鄉當故鄉了。不管是長風萬里,或是歸于寧靜,在那么遙遠的地方,我們是有更多的機會回到自己的內心的。
我這才喜悅地發現,世界在轟轟烈烈地向前奔去,我卻從未離開過外婆的小花園。我還在那里嚇唬小蟲或者被小蟲嚇唬,做些搗蛋的事在門邊等著外婆。
如今,我謹希望,那段歲月在時光的流逝中能像外婆眉目清晰的遺照那般,即使發黃了、起皺了,但仍有跡可循,仍令人感到溫暖。
如此,便彌足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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