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文藝報 楊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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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說現象成為文壇關注熱點
小小說是一種新興的文體,是當代文學的閱讀熱點。今年5月,“中國鄭州·第二屆金麻雀小小說節”成功舉行,在全國文壇產生了良好的反響。小小說節期間,舉辦了當代小小說高層論壇,國內文學界、出版界和文化產業領域的數百名領導、專家、學者以及來自美國、新加坡、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的同仁,就當代小小說的文體創新意義、大眾文化意義、產業化意義和社會學意義等話題進行了深入的研討。
作家馮驥才先生說:“小小說憑什么能成為一個獨立的文體?它在審美上有怎樣的規律?一是小中見大。就小小說的思想藝術而言,雖然篇幅不長,卻總要有一個很深刻的思想,或博大,或深遠。二是巧思。不僅僅是指巧妙的結構,而且指小說中作者的思考,如何把小說寫得絕妙、好看,從中顯示作家的智慧。三是有一個意外的結尾。交給讀者想像的空間有多大,小小說的創作空間就有多大。四是細節。這是小小說的血肉,沒有‘自己發現的細節’,小小說的價值就少了許多。五是惜墨如金。要像唐代散文、絕句,盡量用最少的字表達豐富的意思。中國的小說大廈,是靠四個柱子支撐起來的,一個是長篇的柱子,一個是中篇的柱子,一個是短篇的柱子,一個就是小小說的柱子。”
文藝理論家雷達先生說:“如果說小小說原來具有平民性和草根素質,那么在今天,它的功能就不限于此,而是契合了多媒體、快節奏、高科技的時代,因其快速、靈活、短小、精悍的特點,汲取了生活中最有意味的瞬間、最出人意料的突轉,可以滿足讀者的心靈需要和審美需求。小小說文體和時代密切相關,這一文體借助時代獲得了活力,時代也給予文體以新的發展空間。”
專注于文化產業研究的胡惠林教授談到:“從生產力的角度講,它有兩大類體現,一個有它對人才的培養,第二個是對文學資源的積累。這兩點在這么多年的小小說發展來說,都做得非常成功。現在很多成名的作家里面,有不少都是從小小說里走出來的。小小說在造就培養人才方面功不可沒。文化生產力和文化產業發展,應該是文化資源再造的公眾武器。小小說作為文化產業的一種形態,它有完整的比較優裕的價值構造,它在做人力資源再造和文化資源再造。”
長期關注短篇小說、小小說文體發展的評論家胡平先生說:“小小說和整個文學創作所面臨的問題都是相似的。小小說似乎還很有活力。小小說因為它更具體更微觀,所以它獲取的靈感,和它在局部上獲取的激情反而可能比一些所謂正經的純文學創作還生動一些。我還是希望小小說作者能夠更智慧一些,更機敏一些,也包括對我們思維的訓練。”
今年來,對小小說現象長期給予理論關注的評論家王曉峰、劉海濤、馮輝、李利君、高軍、雪弟等,從不同角度撰寫了高質量的研究文章。
堅持為底層寫作的人文情懷
何謂“民生”,凡關乎國家民族前途命運的興衰,關乎子孫后代的千秋生計,都應在此列。“文以載道”、“我為人民鼓與呼”言猶在耳,身為有責任感的寫作者和讀書人,理應有參與意識。筆底波瀾,書中乾坤,小小說是文學藝術中的“輕騎兵”,當然不應袖手旁觀。在當下的社會轉型期,我國綿延幾千年的農耕文明,面對工業文明跨越式的滲透,遭遇到了最具顛覆性的沖擊。農民問題,土地問題,貧富差距問題、環保能源等問題成為愈加突出的社會問題,譬如連農民的生活方式、生活節奏和語言表達,也在悄然走樣變形。真切地關注民生,對于社會的發展進步有著不容忽略的重大現實意義。四川作家曾平的小小說《廠子》,典型地再現了這一主題。
作為商家的王老板,用一畝地1000元的價格,便與村民簽訂了土地轉讓合同。當遮天蔽日盤旋在往日潔凈天空的工廠黑煙引起村民的憤怒時,廠家又以每家招工一人把矛盾化解于無形,當玉泉河變成污水溝時,廠里又協商著每家打一口井。就這樣,農民的生存權益被一步步蠶食著導入誤區。如果我們單純地同情狹隘的小農意識是不夠的,雖然他們被動地看重著眼前的蠅頭小利,會忘記身后藏匿的巨大隱患,那將給他們明天的生存質量帶來切膚之痛。那么,我們能一味地譴責廠家的不擇手段見利忘義的行徑嗎?顯然也不可以一概而論。社會進步是歷史發展的必然,建廠合同又是在村主任招商引資的幌子下雙方同意簽約的。這樣就更要引起我們的深思了,所以,構建和諧社會,的確有著深遠的前瞻性,起碼它散發著諸多理智性的哲學光輝。
在小小說千把字的篇幅里,要開掘出重大社會題材并能使之成為切面的文字視覺談何容易,真是愈簡潔單純的藝術愈有難度,非得拒絕寫作品質的平庸、精神的乏力才行。文學作品以形寫神難,傳神亦難,而要傳導出悠長的思想深度和藝術魅力的韻味,尤其難上加難。曾平的《廠子》,進一步推進了關于土地、農民問題的深層思考。小小說之所以長盛不衰,很大程度上依賴著小小說寫作者對于民生問題的敏感和參與。
李雪峰的《叔父的酒店》,可謂寫農民工的又一佳作。為一座城市的崛起,叔父在勞作中,還把自己珍貴的眼球,遺留在風中搖擺的腳手架上——那應該是鑲嵌在星級酒店招牌上的彩色華燈啊,事過境遷,勞動者僅僅是因為想用尚存的另一只眼球,來一睹自己用血汗澆灌的杰作,卻招來一頓羞辱,差點被掃地出門。作者雖然在最后給故事安了個漂亮的尾巴,可還是掩不住令人心悸和喟嘆。
小小說寫作涌現高手群
侯德云的《物流》寫得卓爾不群,在物化的生存環境里,當現實的欲望滲透到人的毛孔血肉里時,哪怕作為夫妻,其行為方式也會顯得多么令人倉皇而尷尬。學者型作家謝志強在網上對此篇發了隨感,頗有見地。我愿摘其主要評介部分,再饗讀者:小小說寫人物,不能鋪張,不可泛談。選擇一個細節即可。《物流》的細節是那條可以擰出汗水的毛巾。德云扣住兩個字:纏和擰。纏和擰不是把人物應對生活的勞累、辛苦給寫活了嗎?配上敘事的腔調,人物的生活節奏也奏出來了。況且,人物寡言,毛巾會替他“說”。以物寫人,很有力量。細讀,有幾處敘述語言,還可以像擰毛巾一樣擰出水來。《物流》的重點是滲透到家庭——潛伏到私密的夫妻生活。它表現為貨幣與性欲的交換。物流,物欲橫流也。他的《村西的橋》,繼續深挖著落后農民身上的劣根性,以此解讀著眼光狹隘和患得患失,永遠都走不出私欲的泥沼。主人公用手比畫的小圓圈、大圓圈來形容所得的好處多少,是一種農民哲學的狡黠,尤顯人物性格的豐滿生動。
一花一世界,此花非彼花,各自散發著特有的芬芳,呈現出自然界的神奇造化。王往的《風云散》,以千把字的篇幅,竟然寫了六個人物。這六個人物都有自己的故事,又共同演繹著當下發生的事件。多重視角,多種交代方式,故事脈絡勾勒清晰,枝干伸展疏朗。這種寫作上近乎爐火純青的技法,深得我國古代文學大師的筆意精髓,受此熏陶,尚要長年浸淫而成。能嫻熟駕馭著語言展開情節,著力營造特定環境中的藝術氛圍,使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呼之欲出,是傳統文化的一門上乘功夫,可從《老殘游記》《水滸傳》里覓到它的源頭。小小說能寫到這個份兒上,難能可貴。楊小凡的《刑警李衛兵》,塑造的是鐵漢柔情。親情與職責、人性與法律、正義與邪惡在不可回避的碰撞中,顯示其大義凜然,水火不容。特別是結尾,英雄不死,豪氣干云,關于男子漢兩把“槍”的鋪排點綴的傳說,更屬神來之筆。小凡的語言,節奏明快,短促而有力度,主人公舉手投足,顯得真實可信。
劉建超的《山村人物》給人一種敘述上的新鮮感。這“新鮮”含了兩層意思。一是這三題迥異于同期的更多的城市題材的篇什,它用山野清風一下又吹走了我們對城市的審美疲勞。鋼筋水泥彌散出來的氣息淹沒了我們,我們迫切需要那穿過森林、穿過大地的駘蕩山風的拯救,這時候,我們會感覺到自己對鄉野風情的迷戀與向往。二是這三篇作品有別于作者之前的大部分作品。建超的小小說創作,大多寫得文風硬朗和個性張揚,也比較注意諸如伏筆、照應、留白等小小說的寫作技巧。這三題拋棄了這些很具象的寫法,它用質樸的素材讓人心動而沉醉,它用白描使語言趨于流暢,它用純客觀的敘述與描寫讓你咀嚼與體味,而作者的主觀意向在這些篇什中被深深地藏了起來,達到了一個較高的境界。另外一點也需要我們注意,就是這些作品的指向。因為作者不動聲色的描述基本上是很生活化的,作者并不表達自己的主觀好惡,你甚至不知道作者要“表達什么”,因而這些作品便滋生著趣味性。
申平的《記憶力》,有著豐厚的思想容量。一個人之于群體,以50年的努力,都未能抹去生活中的一記污點。人性如此,荒唐透頂中透出某些冷峻的意味。申平是典型的實力派小小說作家,20年來默默耕耘,佳作疊出,擅寫傳奇人物的命運,他的作品,深度和好讀兼具。他的《砍頭王》詮釋了“醫不自治”的道理。其實救兒不如教兒,真等到病入膏肓時,即使扁鵲再世亦不能妙手回春。小小說寫作的中堅力量蔡楠、宗利華、于德北、相裕亭、陳永林、秦德龍、蘆芙葒、王瓊華、奚同發、魏永貴等均有上乘作品發表。
南天一柱和漢江驍將
我之所以稱廣西作家沈祖連是小小說的“南天一柱”,不僅因為他是小小說的拓荒者之一,更因為在出版小小說作品集、由省級作協召開作品研討會、加入中國作協和榮獲省級政府獎等方面,都位居前列。
沈祖連是帶著自己的生活體驗走上文壇的,在創作中不僅力求展現生活的真實風采,而且也滲透著自己的真情實感,有著自己較為獨特的藝術追求與美學理想。祖連一開始創作,就顯示出比較厚實的生活基礎,在各個熟悉的生活領域里四處開花,涉獵的題材廣泛,故鄉故土,風物人情,五花八門,其筆鋒所至,一個個鮮活的故事便被開掘出來,千變萬化的多彩世界便被展現出來。祖連選取南國一隅的方寸之地,著手塑造出一群自己熟悉的個性鮮明的人物,展示了他們在改革大潮涌動中的精神風貌。或取其生活的片斷,或敘述事件的一端,或抒發某種情思,或表達一個情理,使人感受到時代變革的折光,透視出生活的本質,自然天成,尤其對生活的原生態表現的更為生動。他寫了開放型的“美人魚”、疾惡如仇的補鞋女匠、身懷一技之長的中藥郎中、俠肝義膽的傳奇人物豹三、憨厚的華光四、爭強好勝的慶甫三及永不知足的豬經理……祖連在千把字的篇幅里,刻畫出了一個個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的人物形象,豐富和充實了小小說藝術殿堂的人物畫廊,給人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另外,祖連的小小說注重構思,角度獨特,語言簡練、干脆,生活氣息濃郁。他善于抓住生活中閃光的東西,加以渲染和開掘,巧妙布局,于平淡中呈現出一種悠長的意味來。應該說,通過“三岔口系列”的創作,祖連十分注意發展自己的創作個性,以其獨具審美價值的眾多作品,以其有別于其他小小說作家的藝術風格,奠定出自己在小小說創作領域的領先地位。
《老實人的虛偽》是祖連早期的作品,該文故事完整,敘述簡約,人物形象鮮明生動,尤其在揭示人性惡方面入木三分。某領導的媚上嘴臉,人們的從眾心理,女人的小市民意識以及“老實人”一反常態表現出來的變異行為,給人留下極深的印象。“老四的嘴唇出奇地厚,兩層加在一起,側看過去,如同一只紫紅紫紅的蝴蝶趴在那里……他那厚嘴唇,那呆滯眼,就像一本書,一本寫著‘老實’二字的書,只要一看,就能讀懂。”可惜這種傳統的白描手法,在祖連的后期作品里卻難覓蹤影。小小說的閑筆最為不閑,小小說要“大寫”殊為不易。近作《小山村》猶如古樸的風俗畫,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寧靜安詳之美,很容易撩起人的懷舊情緒:雞鳴犬吠,裊裊炊煙;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患者就醫,只需一塊瓦片便見誠信。郎中懸壺濟世,本來講究個次第有序,因一位有錢的“貴人”,只晃動了幾張鈔票,便“吹皺一池春水”,讓郎中亂了方寸,不再固守醫德。小說的精妙處在于結尾:小洋樓面對小瓦房,鶴立雞群,自成風景,只是村人每每路過,那眼睛總是斜的。面對時代變遷,人心早已非昨,可是我們究竟失去了什么呢?那斜視的眼神,一定包含了睥睨、酸澀甚至依戀和惋惜。
襄樊漢江邊的尹全生,同樣是小小說陣營里的一員驍將。上世紀80年代發表的《駝背寨》《白茅溝》以及90年代的成名作《海葬》《七夕放河燈》,去年的獲獎系列小小說《命運》等,給作者帶來至高的聲譽,使他毫無爭議地成為當代小小說領域頗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他的那種強悍凌厲、頗有霸氣的文字,如雪原鷹擊、曠野厲風一樣肅殺。遒勁的文風,令人蕩氣回腸,極具震撼力和欣賞價值。尹全生是真正意義上的現實主義作家,堅信文以載道的信念,最為直面人生。《海葬》是驚濤駭浪中壯美的生命禮贊。《命運》讓底層的弱勢群體發出不屈的抗爭和吶喊,在寫法上以小小說系列的形式出現,四篇內容連貫,一環扣一環,頗有集束式炸彈之功效。新作《狼性》屬當代寓言,有言外之旨。所謂狼性,狼之貪婪本性也,而人之貪婪,甚于狼矣。然而試看貪婪的結果,無非是刀口舔血,自尋死路罷了。這種把勁非用到十分才肯罷休的寫作姿態,頗有魯迅風骨。一支筆猶如解剖刀,敢于把血淋淋的事實,捧給麻木者看。
小小說領域的常青樹王奎山、謝志強、劉國芳等人,今年都有好作品問世。
女性寫作的審美趣味
縱觀當代小小說姹紫嫣紅的女性寫作世界,陳毓的作品格外引人注目。她長于自我情感律動的內省,在捕捉復雜細致的內心體驗方面,表現出了女性特有的敏感。陳毓的作品大都是至情至性之作,率真又飽含著深摯的情懷,有典型的唯美主義和理想主義傾向。本月的《花香滿徑》和《看星星的人》延續了她在審美上的一貫風格——不注重敘事功能,不以情節的沖突來塑造人物的性格,而是著力于用柔韌、含蓄的語言創造一個清澈純凈的意境。在整體構思上浪漫抒情,在局部描寫中詩意盎然。《看星星的人》構思奇特,想像瑰麗,人與大自然和諧一體,有一種脫俗的純情美。情愛只是一種純粹的守望與思念,陳毓筆下帶有濃郁的古典意味。《手工繡花衣裳》猶如一幅仕女圖,月桂樹下兩個女子清新優雅,人物心理生動而又細膩,結尾更是別開生面,引人會心一笑。
珠晶以她怪誕的奇思妙想,寫出了《一匹馬的微笑》。這篇作品詭異而奇麗,把世俗間那些盲目地對弱勢的狹隘關注,刻畫得入木三分。受傷的馬的確需要體恤、憐憫,因為它是我們人類最忠實的朋友。可是,我們的同類呢?那位在馬跟前衣衫襤褸、凄苦不堪的馬的主人卻被遺棄到了一邊。作者把要表述的情感,深埋在表象下面,一經凸現,卻有振聾發聵之效。作為一名女作家,珠晶的小小說大致屬于“另類”的范疇。構思上的別出心裁,敘述上的峰回路轉,加上缺乏精心剪裁的語言枝蔓,略顯蕪雜地延伸,使她的每一篇作品都格外醒目。多年前,珠晶以一篇《與武松論英雄》一舉成名,此后以穩定的作品質量,保持著良好的寫作狀態。新作《空山不空》,筆帶禪意,寫出了人與人之間的精神領域的韻味。一種若即若離,虛無縹緲的心緒情結,如山腰煙嵐,裊娉氤氳;如琴瑟余音,不絕如縷。這種寫法,很容易把讀者籠罩其中。
非魚是一位寫作天賦極高的女作者,所涉及的題材斑駁,常有不俗的作品給人驚喜,其《幸福生活》把視野關注到普通人的心理刻畫上,理解和同情躍然紙上,顯示著作者的悲憫情懷。她的《憂傷遠逝》展示的是一個類似毛毛蟲化蝴蝶、丑小鴨變天鵝的故事,行文靈動機智,讀后盡掃心中沉郁之氣。讀書可以改變人的相貌,可以改造人的命運,可以使人增添自信,這世界有數不盡包容我們的理由。朱雅娟的《俘虜》,對《水滸傳》令人疑竇叢生的“鮮花牛糞”式的那場姻緣,進行了深度開掘,情節推進有本質的合理性。同一題材,施耐庵是男性解讀,數年前陳毓寫《好大雪》是女性解讀,今天,朱雅娟版本又為我們對古典文學作品人物的讀寫,提供了另一種參照。她的《假癡不癲》以獨特視角解讀經典愛情故事,不管是否真的還原了陸游、唐琬才子佳人們的感情初衷,但畢竟給了我們另一種審美體驗。陳力嬌、申永霞、聶蘭鋒、紅酒、陳敏、天空的天等女作者的寫作,同樣構成了惹人眼目的風景。
小小說向個性化寫作邁進
囿于字數的限制,小小說能否寫得內涵豐厚和境界高遠呢?作為寫作者,或許誰都想用極經濟的文字,來表達深邃的思想,于尺幅之內承載豐厚的題旨。年輕的小小說作家鄧洪衛,在自己不懈追求的創作實踐中,內外兼修,以個性化的語言、縝密的結構、典型的人物,來豐富作品的表現力,堅實地行走在數質兼優的星光大道上。
2001年,鄧洪衛在《百花園》發表“三國系列五題”。其中《同學》被《小小說選刊》選載后被評為2001~2002年度全國小小說佳作獎,后來又陸陸續續入選數十種精華本,并被選入中學教材。眾所周知,曹操和許攸的故事在羅貫中筆下并非濃墨重彩,人物跨越的空間奇大,想演繹好這個故事必須具備非凡的想像力,面臨的是一種智慧填空的挑戰。鄧洪衛寫曹操與許攸的關系,有意閃過《三國演義》中著名的“許攸問糧”的片斷,單從“直呼阿瞞”小事入手,一呼一應間,兩個幼時親密無間的同學,頃刻間上升為丞相與文吏的尊卑有別,又剝蔥似的一層層揭示出人性深處的水火不容的人生態度。曹操在表相的大度下隱藏著虛偽和陰險,許攸在逞口舌之辯、滿足虛榮時種下無端禍根,結局已清晰地呈現出來。精彩的敘述更在結尾處,作者筆鋒一轉,捎帶著同樣具有悲劇色彩的人物楊修登場了:
楊修拍了拍許攸的棺木,嘆道,你是最聰明的人,也是最愚蠢的人。
楊修還說,丞相的話,你怎么能當真了呢?
楊修說后,背著手,搖頭晃腦地走了出來。
真是另一個活脫脫的許攸再生。這種貌似漫不經心的結尾,在鄧洪衛的小小說其他篇目中,被多次使用且常用常新,我稱其為“招牌式”的表現技法。一種不絕如縷的弦外之音,使小說彌漫出來的言外之意愈多,傳導給讀者的味道則愈醇厚綿長。
鄧洪衛用現代人的視角,重新審視和解讀著那些“三國時代”鮮活的面容,以細微的筆觸,探尋著在眼前飛揚的刀光劍影、耳際遠逝的鼓角錚鳴中浮沉的英雄豪俠,文人騷客傳奇,究竟有多少偶然和必然的因素,主宰著他們的人生流程?作者在眾多的蛛絲馬跡里,終于找到了“性格即命運”的因果關系。劉備、關羽、楊儀、呂布、丁夫人、孫夫人、胡車兒等,在鄧洪衛筆下,通過對他們潛意識的萌生和支配言行方式的細枝末節的描繪,都若隱若現地透露出一生如影相隨的某種端倪。譬如勇士胡車兒在羅貫中的《三國演義》中只有兩句話,鄧洪衛竟能妙筆生花,以2000字的描寫,開掘出胡車兒與典韋英雄相惜、一諾生死的忠勇。
僅一年后,鄧洪衛同時開始了以婚戀題材為主的“寂寞有聲”和以小人物為主的“響水河”系列小小說創作,《離婚》《大魚過河》《謝冬玉的生活》《甘小草的竹竿》等作品相繼發表,由于保持著較高的思想藝術水平和獨具的寫作風格,很快成為小小說寫作領域具有一流水準的寫作者。評論家丁臨一撰文說,鄧洪衛的快速變臉,不斷地嘗試著新的形式和筆法,給自己也給小小說園地帶來了新鮮的活力。作者從不在玩形式玩手法上兜圈子,努力地探索如何使自己的小小說作品更豐富更充實更多姿多彩,更好看也更耐讀。《初戀》中男女主人公的貌合神離的醉時囈語,堪稱精短文學戲劇化手法使用的典范,各自的內心獨白,猶如醉拳一樣飄忽不定,惟妙惟肖,令人忍俊不禁。《甘小草的竹竿》恰到好處地把愛情、生活、欲望糅合在一起進行發酵,由于這些永恒的暢銷元素的點綴,使作品顯得紅肥綠瘦,增加了耐人咀嚼的趣味。
我一直認為,如果從小小說寫作要求的精致層面來講,鄧洪衛無疑是最經得起挑剔的寫作者之一。一個作家的文學潛質,是他能否寫出優秀作品的必備條件,因為它攜帶著作家對藝術手段的敏感。譬如“道具”的巧妙使用。《謝冬玉的生活》中的那把算盤,從女主人公開頭應試時的“準備好了嗎,一、二”算盤子兒“大珠小珠落玉盤”的響聲,到最后無奈婚姻的洞房里再次響起,撥響的該是底層女性從心底流淌出來的辛酸淚珠了。《甘小草的竹竿》中的竹竿,自始至終在讀者腦海里劃出“沙沙沙”的聲音。刀鞘、青龍刀,玉鐲、自行車等,鄧洪衛擅長于用它們串綴成若隱若現的林間飄帶,蜿蜒出每一個故事的潛流律動。2005年,鄧洪衛毫無爭議地成為第二屆中國小小說金麻雀獎最為年輕的得主,評審委員會的獲獎理由是:鄧洪衛的作品重新思考歷史人物心靈世界的真相,用現代意識詮釋歷史事件和古典情懷,又把關注的重點投向婚姻愛情題材,著力展示和開掘人物的思想命運,表達現代人物情感的復雜和豐富性。
有人說,寫小小說非聰明人才能經營此活計,我深以為然。小小說是由作者用聰明的辦法直接解決頑癥的途徑。這些靈光閃動的智慧資源蓄存起來,便會催生庸常生活的“技術改新”。他們為讀者提供的,是打開困難之門的金鑰匙,這是小小說的優勢之一。鄧洪衛新作《劉三姐》的主人公迫于生計,在一個最容易使人身心扭曲變形的環境中,有尊嚴、有信念地靠一門手藝快樂地活著。雖寫底層,卻異于諸多問題小說。在作品中,我們看不到流行的“控訴”、“抗爭”和“追問”的概念化字眼,著力表現的是城市邊緣小人物的家庭變故和腳踏實地的奮斗,同情她們在困難面前的安之若素和苦中取樂的生活姿態。鄧洪衛近期的創作手法更加穩熟,語言敘述從容流暢,主題開掘愈有深度,假以時日,這位江南才子,何嘗不能成為小小說寫作的大手筆呢?
新銳作者有不俗的表現
數十年來,小小說領域經過舉辦筆會、征文、評獎、研討、編書等有意栽培,一茬茬的新銳隊伍次第涌現,給文壇和閱讀者帶來不少欣喜。適宜的溫度能使雞蛋孵出小雞,肥沃的土壤催生良木長成大樹。時至今日,我們欣喜地看到,小小說的旅途中,邵孤城、喬遷、李世民、宗以柱、連俊超、游睿等,又結伴走來矯健的身影。
年輕的山東作者王洋的《等待葛多》,字里行間彌漫著靈動的詩意,作者用稍顯華麗的文風,呼喚著易于流逝的少年豪情。“十年后,這座城市將是我們的天下。”那個當年英姿勃發的葛多,說這話時,眼睛一定神采飛揚,要不美女孫儷怎么能崇拜如追星族,陶醉在他的懷抱做小喬初嫁狀。如今的葛多在哪里?難道真的在十年坎坷中,經不起生活激流的滌蕩而日漸消沉了嗎?只能醉臥溫柔之鄉虛擲光陰了嗎?嬌妻孫儷略帶幽怨的一聲嘆息,令那個差不多渾噩的葛多可謂心若刀攪,驀然對鏡攬首,乍現幾多白發。七尺有志男兒,終非池中之物泛泛之輩,當那個曾經竹子般挺拔的葛多在陽光下重新昂首望遠,發出激越的長嘯時,美人依然兩腮酡紅,為夢醒的浪子送上深情的一瞥。
古人云,有志之人立志長,無志之人常立志。筆者以為,年輕人整天談志向,喊奮斗,你知道成功的定位在哪里嗎?世上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凡成功者,無外乎三種人最有緣分:一是有責任勇于擔當者;二是有智慧甘心佐助者;三是有操守獨善其身者。當然這要根據自身的綜合素質和人生追求而論。不要懷疑自己的能力,要懷疑自己的毅力,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最忌諱的是務虛和空談。如畫江山憑試手,人生踩出一路詩,《等待葛多》是催人進取的號角。
浙江新秀劉會然的《大衛搭車》,審讀時感動了我。此篇與其說是小說,不如看成是精彩的小品。學機械動力學的大學畢業生大衛,面對客車超載不愿熟視無睹,在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氛圍中,哪怕孤立無援,備受冷嘲熱諷,敢于不厭其煩地充任勇士的角色。
因超負荷運載發生事故的慘狀常見不鮮又屢禁不止,僅僅靠制約和譴責車主的見利忘義是遠遠不夠的。許多乘客的麻木、僥幸和趨眾的心理,是植入這種非理性的落后觀念的基因。舉目四顧,不難看見當面對周遭的某些不良社會現象時,無動于衷和茫然追逐者,何其多也。我最欣賞此篇的結尾,固執的大衛反復上下車的倔強身影,張揚著一種永不言敗、誓不妥協的精神,那無疑是堅持匡正世俗的最值得稱道的一面驕傲的旗幟。請支持我們的大衛吧,他發出的聲音才是真正的公益廣告。請加入大衛的隊伍吧,那樣才能激活我們的人文主義情懷。
小小說寫作應得到理解關愛
我堅持認為,精英化、大眾化、通俗化三種文化形態就好像三原色,共同構成了文學天空的斑斕色彩。當代文壇之所以顯得單調和窘迫,很大程度就在于我們文學的主流話語權把基調定在了“精英化”的一根琴弦上,而一根琴弦又如何能奏響氣勢如虹的交響樂章呢?小小說既有精英文化品質,注重思想內涵的深刻和藝術品質的鍛造,又有大眾文化市場的份額,以精致雋永、雅俗共賞見長,在寫作和閱讀上從者甚眾,無不加速著文學(文化)的中產階級的形成,不斷被更大層面的受眾吸納、消費和實用,潛移默化地提升著國民的文化素質和審美鑒賞水平,為社會進步提供著最活躍的大眾智力資本的支持。似乎這樣的設計更趨合理,文學的少數精英化帶動、拓展著大眾化,大眾化提升、改善著底層的通俗化,使文學成為一個互補、互動的科學和諧的鏈條,只有這樣,才能夯實現代文明進程的基礎。所以從廣義上講,小小說的社會學意義便超出了它的藝術形態意義,小小說作家除了文學寫作的追求外,他們還具有文學啟蒙、文化傳播和普及教育的作用。眾所周知,小小說的寫作,由于種種原因,長期處于體制關懷的邊緣卻熱情不減,這種自覺服務社會的功能理應屬于公益事業的范疇。我以為,凡堅持小小說寫作并持之以恒的人,是應該得到社會和受眾的理解和尊敬的。
作者簡介:楊曉敏,河南省作協副主席、《小小說選刊》《百花園》《小小說出版》主編,長期致力于文學期刊與文化市場接軌的研究探索,堅持倡導和規范小小說文體。著有小說集《清水塘祭》、散文集《我的喜瑪拉雅》、評論集《小小說是平民藝術》等,與出版社合作、主編《中國當代小小說精品庫》《中國年度最佳小小說》等精華本、叢書60余種(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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