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珠江南岸的醉觀公園,景致依然迷人:小橋流水,綠草如茵。在那片醉人的綠意中,走到盡頭,你一眼便可以看到一座古色古香的建筑,在綠樹掩映間,巍然而立。
細心觀察,它具有濃郁的嶺南建筑特色:兩邊青云巷的石匾額上,分別題有“鏡清”、“砥平”,其門口和正面左右柱,都有雕刻精美的磚雕,正門上方的石門額上,赫然刻著四個大字:“小蓬仙館”。
這是一個富有詩意的名字。但真正令它聲名遠播的,卻是由于這個響當當的人物:康有為。
140多年前,年僅十歲的康有為,在此求學,接受中國傳統文化的熏陶。雖然時間不長,但這個地方,曾留下這位維新巨子的少年風發意氣,以致他多年以后故地重游,撫案追憶,仍流露出對那段青蔥歲月的無比懷戀。

一百多年前,那場轟轟烈烈的維新變法在血雨腥風中落幕。小蓬仙館,也隨著康有為家人的出走,一度沉寂。
直到2003年,日漸破敗的小蓬仙館,被人們從珠江邊遷建至醉觀公園,那一段段塵封已久的往事,才漸漸浮出歷史地表,重新走進人們的視線。
走進小蓬仙館,我們仿佛仍能感受到那位維新志士,在那個風雨飄搖的時代,上下求索的不息思考……
小蓬仙館的由來,是個撲朔迷離的謎。荔灣區文史研究者符實,對此曾進行深入研究,并撰寫過文章。他認為,小蓬仙館是康有為家族的物業,它的前身是一個道觀,叫離明觀。
小蓬仙館,曾叫七公祠,據《番禺縣續志》記載:“七公祠在河南,舊為離明觀。”當時,康有為家族家資雄厚,其舉人出身的祖父康贊修,看中花地(今芳村)旖旎的風光,買下田地百畝,名叫康地。康地毗鄰煙波浩渺的白鵝潭,北起平民東街,南至友倫里,東至芳村百貨商店一帶,面積寬闊,離明觀就位于康地之上。
那么,離明觀又是如何變成小蓬仙館?符實說,150多年前,第二次鴉片戰爭爆發,位于珠江邊的離明觀,可能在戰火中遭到毀壞,康贊修便與觀中的道士協商,拆除離明觀,在原址興建小蓬仙館。當時,小蓬仙館仍保留部分地方,用作凈室,方便路經此地的羅浮山道士落腳,談經論道。
當年,康贊修在小蓬仙館斜對面,興建了一座花園,稱為康園。康園和小蓬仙館,瀕臨清澈的松基涌(今松基直街),西邊是晚清詩人張維屏所建的聽松園,不遠處是伍家花園,想必吸引不少文人雅士到此游覽。
小蓬仙館在當時具有一定名氣。時任兩廣總督的葉名琛,于1857年春天,為小蓬仙館題寫了石門額,這塊門額至今仍懸掛在小蓬仙館的大門上方。
蓬館日游行
然而,真正使小蓬仙館名垂青史的是康有為。《芳村地名志》中,對“小蓬仙館”這個條目的記述是:“康有為幼年曾在此讀書。”
符實說,按照康有為年譜,康有為在小蓬仙館讀書,應是在清代同治六年,即1867年,當時他年僅十歲。
在此之前,康有為曾跟祖父住在廣府學宮孝弟祠(約在今文明路市一宮)及南海學宮(今米市路廣東省統戰部大院內)。他十歲那年,康贊修調任連州訓導,康有為沒有同去,還鄉讀書,就住在小蓬仙館里。
學識淵博的康贊修,對這個聰慧的孫子喜愛有加,他赴任之前,延聘名師,讓孫子在小蓬仙館接受私塾教育。年紀小小的康有為,在學習中國經典古籍之外,盡情陶醉在花地如畫風光中,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時光。

小蓬仙館的頭門和其內的康有為像。
不料,約一年后,康有為的父親康達初因病中年早逝,康有為為減輕家庭負擔,不得不離開花地,赴連州投靠祖父。
雖然時間不長,小蓬仙館卻給康有為留下極其美好的回憶。1917年,60歲的康有為,回首自己前半生走過的路,感慨萬分,在《開歲忽六十篇》長詩中這樣寫道:“金山望紅棉,花埭種茉莉。蓬館日游行,綠暗鬧紅醉。究極天下略,研窮諸教旨。著書遂等身,發真除糠粃。”詩中的蓬館,指的就是小蓬仙館,少年康有為的意氣風發,躍然紙上。
見證時代風云
康有為一生似乎對小蓬仙館及康地念念不忘。后來,他雖然不曾在此長住,但數次重游故地,后來更在小蓬仙館附近建起別墅。
1885年秋,28歲的康有為,由于長年埋頭書堆,為救國上下求索,備感疲累,覺得頭痛,于是“連日買舟與梁小山游花埭、半塘”。花埭,即花地,故地重游,儼然成為他放松的一種方式。
1887年,康有為再一次回到康地,并在那里完成《人類公理》一書。這次他住在小蓬仙館附近的伍家花園。當時,伍家花園又叫恒春園,是文人雅士活動的地方。他解釋,這是由于喜歡那里“亭池靜麗”,以利于寫作。

民國初年的小蓬仙館。
1888年,31歲的康有為第一次上書失敗,他并不灰心,但在權臣的不斷攻擊下,他被迫離開北京。他于1889年在《去國吟》一詩中哀嘆:“東山白云日夜飛,西樵山下柘桑肥。百畝耕花花埭宅,先生歸去未應非。”到花地耕隱,儼然成為康有為在失意中的一種精神寄托。梁啟超在詩注中說明:“花埭在廣州城外,珠江之南,先生有宅在焉。”
1896年元月初七,康有為帶著家人重游花地,陶醉于繁花美景之中。當時,想必他們一家重回小蓬仙館、康園等各處,康有為在《人日游花地》一詩中這樣說道:“千年花埭花猶盛,前度劉郎今可回。”對幼年生活過的地方,他始終懷著深深的依戀。
康家在此脫險
小蓬仙館和康園,還曾見證了維新運動失敗后,康有為的家人從這里僥幸出逃的過程。
1897年,戊戌變法前夕,康有為數度上書要求變法,未被采納,他在距離小蓬仙館東南邊約30米處的地方(約今荔灣區鎮東大街東側),建起一座兩層高的磚木樓房,做好終生歸隱的計劃。他讓妾侍梁氏,還有原來居住在城里云衢書屋的家人,遷至這里。正是此舉,使他的家人幸運躲過一劫。
1898年9月21日,慈禧發動政變,作為維新運動領袖的康有為被通緝,并要抄家滅門。這一天,梁啟超火速在北京發電報給上海同仁告知政變。三天后,康門弟子陳子褒,得知康有為脫險,馬上派人去法租界電報局,發電報給廣州興隆大街公善堂的區謙之,讓他前往康宅,通知康有為親屬前往澳門避難。

現代都市中的小蓬仙館。
事態危急,幸好康園和小蓬仙館在城外,區謙之連夜坐船告知其家人。據當時在康家工作的花農謝連回憶,康有為的家人是從水路逃脫的。松基涌與珠江相通,這天深夜,他們登上小船乘黑夜出逃,有部分帶不走的物件,則轉移到康園南面鷹爪樹街的謝連家中。
第二天清早,一批番禺縣衙役氣勢洶洶地來到花地康宅捉人。他們如臨大敵,戒備森嚴,對康園和小蓬仙館進行大肆搜查,然而康家人去樓空,他們只得把這兩個地方當作逆產抄封,并將守屋的人帶回去審訊。
隨著康家的出走,小蓬仙館那一段驚心動魄的歷史,也隨云煙逝去。后來,它先改名為七公祠,再改名為八公祠,奉祀張之洞、林則徐、岑春煊、葉名琛、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戴鴻慈八位清代名臣。其后,還先后辦過八公祠小學、市立三十七小學、市立七十二小學、芳村警察分局等。
雖然如此,康家后人對這里有著特殊情感。上世紀50年代,康有為的孫女,曾兩次專程從國外回來,探訪康園和小蓬仙館。當時,康有為所建的樓房已變成了一間茶樓,而小蓬仙館也數易其主,功能屢變,在昔日康地上孑然而立,無語話滄桑。
它在默默等待另一次重生。
仙館重生
小蓬仙館原本坐落在新隆沙東2號。2001年,因市政擴路工程需要,政府對其進行拆卸,并于2003年在醉觀公園重建完畢。醉觀公園,當年曾是伍家花園的一部分。小蓬仙館離開了原址,卻在另一個與康有為淵源較深的地方重建,不能不說是歷史的奇妙。
廣東省文物保護專家委員會委員、華南理工大學建筑學系副教授鄭力鵬,當年受文物主管部門委托,主持小蓬仙館遷移工程的勘察設計工作。目睹小蓬仙館的重生,縱然事隔七年,當年情景宛在眼前。

小蓬仙館青云巷門額磚雕。
遷移一舉四得
2001年,當鄭力鵬第一次見到小蓬仙館時,發現它損毀嚴重:本是三進深的建筑,只剩下第一進。由于有20多戶人家在此居住,部分建筑被磚墻封閉,內部被加層、分隔,變得狹窄陰暗。清理工作開始后,小蓬仙館才漸漸露出昔日容顏。“小蓬仙館是嶺南祠堂式建筑,但比起一般祠堂,它的規模要大得多,講究得多。大門和梁柱,都是用上好的昆典木做成的。”鄭力鵬說。
現在,在小蓬仙館的廊柱上,仍可以看到鑲嵌精致的鰲魚、駝峰等石雕,正面東西兩墀頭,有玲瓏的花卉磚雕圖案,活靈活現。正門上的木橫梁、紅木蓮花托、前后封檐板等,都雕滿各式圖案,具有濃郁的嶺南地方特色。它們大部分都是當時從小蓬仙館里清理出來的。
這次清理的一大收獲,是發現了小蓬仙館的石門額。它深藏在民居中,工作人員幾經周折才使它重見天日。“小蓬仙館的重建一舉四得。既可以使重要的市政工程順利進行,又可以保護文物,既可以改善居民的居住條件,又可以變成醉觀公園里一個相對獨立的景區,利用樹木、水面、花卉等環境要素,部分再現當時的環境特色,這對文物建筑的保護和管理比較有利,同時也提高了公園的文化品位。”
一磚一石維持原貌
這種對文物的異地拆卸重建,在廣州尚屬首例。小蓬仙館遷移工程時間緊,尤其是拆卸,前后只用了一個月的時間。文物管理部門的工作人員,對分拆的每個構件都進行反復查看,檢查木材有無蟲蛀,雕塑有無破損等,一絲不茍。為把遷建過程對文物的損害降到最低,復建原汁原味的小蓬仙館,拆卸時,先將主要部件進行編號、拍照,并在圖紙上進行標注,確保每個部件各歸其位。遷移施工中,清理場地、構件編號、拆卸包裝、裝車運輸、存放保管、安裝復原等工序,由現場施工技術人員專人負責,對每道工序都做到心中有數。
由于遷移得當,現在所看到的小蓬仙館,主要的石構件都是“原裝”的。而原建筑的瓦片和六萬塊青磚,有相當一部分由于風化、毀壞等原因,不能重新利用,工作人員便尋找同時期出產的磚瓦彌補,力求恢復原貌。鄭力鵬介紹,小蓬仙館的遷移,凝聚了多方面的心血。政府有關部門通力合作,對涉及工程的相關事宜,一路綠燈,為遷移工作提供了強有力的保障。
“總體上說,作為文物建筑的遷移工程,小蓬仙館是比較成功的。”鄭力鵬說。
缺失處的“留白”
如果你曾到過小蓬仙館,可以發現正門上方的屋脊,只有簡單的花紋造型,沒有傳統嶺南建筑美輪美奐的灰塑裝飾。鄭力鵬解釋,小蓬仙館的屋頂,早已經過多次維修更改,面目全非,雖然專家根據殘留痕跡,斷定它為“博古脊”,但由于上面的脊飾灰塑圖案蕩然無存,沒有可靠的依據,便在那里留下一片空白,借用藝術上的術語稱之為“留白”。此外,原有磚雕構件、前后封檐板等的缺失部分,無法考證它的原貌的,也暫時維持現狀。
這種處理方式,是經過深思熟慮后作出的決定。現在不少重建工程,如果不能確定它的原狀,多參照當地同時期、同類建筑的做法進行復原,但這種修復往往是建筑師設計的樣式,是一種改造。
“當然,從實際效果來看,由于‘留白’面積較大,不可避免地成為現在小蓬仙館的缺陷,影響它的整體風貌,但我們還是覺得,不能在缺乏依據的情況下,搞統一的風格。”鄭力鵬說。
但他仍然希望,未來能有人來填補這個遺憾,這有賴于新的證據的出現。前幾年,一張上世紀早期的小蓬仙館的黑白照片曝光。只見平坦寬闊的土地上,氣勢恢宏的小蓬仙館巍然而立,它規制宏大,面闊三間,進深三間,雕梁畫棟,屋頂精美的脊飾隱約可見,但令人遺憾的是,局部的細節依然無法看得清。鄭力鵬仍然等待未來有更多新的證據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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