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我上一次公開出版詩集已經(jīng)很久了。多年來,我一直與詩壇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guān)系。說是“若即若離”,一方面我身旁的師友,有不少是詩壇的領(lǐng)軍人物,他們的身影經(jīng)常在我的目光下晃動;另一方面,我對詩壇一直采取比較自覺的“疏離”狀態(tài)。因此,我是選擇了一種“低處”的生活和寫作方式。“低處”即在表面上放棄了一種歷史性闡述的角度,放棄了對宏大敘事的追求,同時放棄了與喧囂的詩壇“把酒言歡”的可能,但是,低處也可能是一種更本真的存在狀態(tài),更具有生命體溫和生活質(zhì)感的角度和方向。

詩歌的耳朵緊貼著疼痛的大地低處,在喧囂現(xiàn)實中保持著敏銳和警醒,聆聽靈魂深處的戰(zhàn)栗和呼喊。詩歌的背影通過重構(gòu)的時間進入生活中最細微、最渺小的空隙,喚起人們自由的精神狀態(tài),這是一種充滿憐憫和體恤之情的聆聽。我看到塵世的低處,詩歌顯露出肅穆的外觀,“這些石頭的覺醒/從深淵向著你迫近”（里爾克）。

詩歌在皺褶和粗糙的生活中追索著本真、原始的生命體驗,通過不斷敲打歷史的隧洞和現(xiàn)實的巖石,傳播著智慧、焦慮、苦痛和充滿預(yù)見性的回音,回應(yīng)著皮糙肉厚的時代和渾渾噩噩的人們。它用“說出”的允諾和隱喻式敘寫的姿態(tài),蠱惑著不甘沉淪的心靈向它的根部(即低處)無限靠近,以求得人和生存境遇的有限和解,使人類在精神上超越自我成為可能。

多年以來,我一直在文字的深處滿懷激情、絕處逢生,讓精神游子像候鳥般不斷地回歸,回歸到生命最初的洼地,它凹陷的背影更像是一束從已知通往未知的光線。這種無法排遣的隱忍愿望使我成長的道路充滿幻想,并為此設(shè)計了千百條深入詩歌的阡陌交錯的小徑,收錄于此書的詩篇,都是上述“堂·吉訶德”式徒勞的產(chǎn)物。20世紀最偉大的作家之一、墨西哥著名詩人奧克塔維奧·帕斯說:“為了抗拒寂靜與喧囂,我創(chuàng)造‘語言’,它是人們每天都在創(chuàng)造的自由,也是每天都在將我創(chuàng)造的自由。”今天,經(jīng)由我自“詩歌的低處”所創(chuàng)造的“須臾的自由”可以公開出版,亦是對我二十多年寫作經(jīng)歷的一種自我梳理和嘉獎。感謝詩人黃禮孩先生為此書的編輯出版提供了機會,感謝我的老師、詩人、評論家熊國華教授為此書欣然作序,感謝摯友、作家黃金明先生撰寫的才華橫溢的評論。

此外,本書還收錄了我的詩學(xué)評論《詩歌在語言之上》,凡一萬余字,最早見于《星星》詩刊2003年第12期,后幾經(jīng)修改和完善,系我詩學(xué)理論較為完整的表述和整理,敝帚自珍,一并請教于諸方家。

是為序。

                                                          2017年4月9日

1、詩人、評論家、國際詩人筆會秘書長熊國華教授：

吳作歆的詩歌，多取象于自然萬物和生命器官，取法于東方古典詩學(xué)和西方現(xiàn)代詩學(xué)，運用先進嫻熟的藝術(shù)技巧和表現(xiàn)手法處理社會生活中的現(xiàn)實題材，擅長把真實與想象、過去和未來，鄉(xiāng)村和城市、東方和西方的詩歌意象、生活情景、時空碎片等，有機整合到他的自由抒情或深度敘事結(jié)構(gòu)之中，創(chuàng)造出一個既堅實豐厚又靈動灑脫的審美藝術(shù)空間，初步展現(xiàn)出融會中西的美學(xué)取向，以及自然瀟灑 、深邃峻峭的個人風格。

2、廣東文學(xué)院專業(yè)作家、廣東魯迅文學(xué)獎獲得者黃金明：

二十多年來，作為吳作歆詩的見證者和研讀者，我總能第一時間讀到他的新作，當我看到即將付梓的詩集《低處》，仍感到了陌生和奇異，甚至滋生了言說的困難和敬畏。吳作歆在詩學(xué)的荒野上默默勞作，他對時代的思索已瓜熟蒂落，將發(fā)黃、枯敗的語言植株及葉片撥開，其金黃果實暴露無遺，甚至如成熟南瓜表皮般具有陶瓷的質(zhì)感和硬凈。

3、詩人、廣東詩歌創(chuàng)作委員會主任、《詩歌與人》主編黃禮孩：

吳作歆的詩歌在心靈與文字的結(jié)合上既有一閃而過的直接，也有火與光迅疾的結(jié)合，還有水的緩慢與風的柔和，在時間的紋理里卻又能散發(fā)出持久的溫度。在日常的觀看之外，在瞬間思緒的展開之里，他不斷返回內(nèi)心的靜觀，返回是為尋找到一些東西。吳作歆最大限度地深入他要表達的物象，既有批判的鋒刃，也有憐憫的教養(yǎng)，甚至泛出隱秘的憂慮，但愛的敏感卻又在他的詞語中不斷誕生，生命的思考在詩歌中轉(zhuǎn)換成藝術(shù)的審美，變成詩意上新穎的造物。

4、文學(xué)博士、評論家、福建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陳衛(wèi)教授

吳作歆的詩歌充滿明亮的色彩,這種明亮在黑暗中誕生,像一股潛蘊之力,時時想突破事物的表皮，呼應(yīng)高空的神圣召喚。他的寫作有韌性有力度,在于他于嫻熟的對比、映襯中,使用富有形象感與節(jié)奏感的語言,似帶有寒光的刀,或是一堆跳波，一閃一閃,一步一步,走向你。

1．明亮

早晨明亮

光線是一張敞開的網(wǎng)

晨曦從群山的靜默中醒來

屋檐背后的喜悅照亮一天的勞作

這是大地內(nèi)部的明亮

一把刀純粹、咄咄逼人

瘋狂的思想無孔不入

細節(jié)明亮

最黑的黑暗來自心臟內(nèi)部

我的平靜是積雪下的青春

爐膛明亮，柴火點燃時間的味道

我放入了八角、茴香和陳皮

讓生活充滿香氣

肌膚之下血管的流向

總在夢想中面臨深淵

生命明亮，堅硬的成長抵御著夢魘

焚燒后的麥秸在田野上隨處堆積

麥田明亮，種子在收割后的空虛中醒來

這是生命內(nèi)部的明亮

悄無聲息，像初次見面的情侶般羞澀

而風暴正在靜默的胚芽中生成。

2．五月的細節(jié)

五月，我們必須記住一些細節(jié)

譬如玉米梗腐爛的根部是昆蟲的盛宴

譬如穿越田野的那個神秘背影

離想象很近，離事實很遠

閃電撕開夢想的角落

大地上，洞穴敞開各種渴望

臉掩蓋在斗篷中，異鄉(xiāng)人

在春天的田埂上奔跑

把經(jīng)年的泥土挖出來變成新泥

把忘卻的愛與恨挖出來變成回憶

五月的關(guān)節(jié)隱隱作痛，野薔薇

作為故事的背景還在蔓延。

3．油菜花的秘密

整片的油菜花開在春天的入口

像神允諾的一整片幸福

你低頭擺弄衣襟

擺弄著一整片的不安和局促

稍縱即逝的時間開滿田野

我們感覺到愜意、溫馨

好像好日子一直在身邊

如果再放上一段德彪西

生活就近乎完美了

你俯向油菜花的前額

把時光推遲了這么多年

此刻，我接受了泥土、種子

和病蟲害，接受了油菜花

始于盛開的腐爛

此刻，在上升的光線中

我看到一塊巖石的愛

被整片的油菜花所覆蓋。

4．透過門縫的一絲光亮

春天的骨頭酥松

常春藤選擇了一種更舒服的

姿勢。而你貼得那么近

像貼著夕陽的腳手架

銹跡斑斑的鐵釘，被春風吹折

工廠排放著時間的廢水

青春的流逝讓人安靜

有人把夢想的螺絲擰緊

擁堵的車流，把莎士比亞的

哈姆雷特塞在多余的時光里

樹上的漿果露出迷人的

微笑。命運是遠處的背影

人聲鼎沸的街頭在腳下移動

夜幕降臨，塵埃落定

透過門縫的一絲光亮

你看到一個人短暫的一生。

5．低處

他坐在低處

而靈魂在高處

他與靈魂之間

隔著稀薄的陽光

陽光打在臉上

讓人瑟瑟發(fā)抖

他把自己的影子降低

低于飛翔的云雀

低于濃密的樹陰

最后，低于神圣的塵土

他在塵土中看到光陰

看到童年那只紙鷂劃過

心像一株爬山虎

把觸須輕輕地

搭在夢想的前額

甚至，看到無處不在的上帝

透過萬物枯榮的背影

向他微笑。

6．不需要過多的贊美

不需要過多的贊美

讓微笑停留在窗臺的黃葉上

街角賣唱的老人

向生活伸出了橄欖枝

日子逝去，風在吹拂

候鳥搶在寒流之前

自投羅網(wǎng)。而我們?nèi)ミh方

在人跡罕至的樹林里

留下堅硬的足跡

翻閱一小片歷史，或是回憶

光線停止在

松樹斑駁的枝干上

我們的快樂像漏網(wǎng)的魚

四處撒落、翻騰

你指著地上的松果

像松鼠享受著大自然的饋贈

但是，請不要過多地贊美

還有很多未經(jīng)拾掇的呼吸

淹沒在暴風雪的皺褶中

還有很多看不見的靈魂

在蘇醒之前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