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爾是馬克的哥哥,準確點講,是他未曾謀面的堂兄。馬克是向青青的學生,一個調(diào)皮得來又十分乖巧懂事的小正太。
馬克是正宗西班牙男孩,6年前隨爸爸移民來廣州。剛上5年級的馬克很聰明,數(shù)學英語成績都很棒。據(jù)說他是學校里的籃球明星,小小年紀,已經(jīng)擁有一批狂熱女粉絲。遺憾的是,馬克中文不行,普通話發(fā)音不標準,語文考試從沒及格過。馬克的爸爸在廣州火力貿(mào)易公司上班,這個早年喪妻的癡情男人,忍著巨大悲痛一心埋頭工作,常年如此,以至于忽略了兒子的學習。直到上學期末,管家王媽催他給馬克找個家教老師,情況才開始出現(xiàn)好轉(zhuǎn)。
向青青是王媽的好姐妹張姨介紹過來的,她曾經(jīng)在張姨家做過一年家教,口碑極好。馬克第一次接觸家教老師,歡喜到不行。向青青剛進門他便扯著她書包問個不停,小家伙粉嫩嫩的臉蛋兒很是叫人憐愛。“老師,你是中國人嗎?”“老師,你喜歡籃球嗎?”“老師,你做我粉絲可以嗎?”這個自戀的小屁孩,語音不正,意思倒是一點也不含糊。
向青青放下書包,接過王媽遞來的茶,順手把馬克擁到懷里說:“小可愛,老師最喜歡卷毛娃娃了。你若是以后肯乖乖聽老師講課,老師一定拜你為偶像。”馬克有著一頭濃密柔軟的黑發(fā),自然卷得恰到好處,看起來很精神。向青青對這份家教十分滿意。頭一回上課,她便與小馬克成了好朋友。
馬克定性不好,有時上著課突然就跑到陽臺去逗畫眉鳥玩兒。有時他會扔掉手中的筆要青青給他講中國神話故事。有一天他突然說:“老師,我哥哥明天來,我可以不上課嗎?”
“你哥哥?”向青青不解。一旁低著頭擇菜的王媽解釋:“是他大伯的兒子。父親出差來北京,兒子跟著來中國玩兩個月。”
“那他們是要一起過來廣州嗎?”
“只是他堂哥一個人來。 我看這孩子明天是讀不進書的了,第一次見哥哥,難免興奮些,你明天就先歇著吧,后天再過來。”
“沒關系,我明晚要考試,明天正好有時間復習。不過,他哥哥多大了?自己來能找得著路嗎?”
王媽笑了:“他呀?一個人去過美國,去過加拿大,去過泰國,去過埃及,還怕找不到我們這嗎?”
向青青也開玩笑到:“王媽,你對他們家族內(nèi)部的事務都了如指掌了吧?”
王媽擺擺手,道:“我在這做了6年傭人,知道的也不過只比你多了一丁點,他們家族的事,哪是我能了解的?我只知道馬克的大伯娘很兇悍,一直不喜歡兒子往國外跑。”
“那馬克他哥哥怎么還能去那么多地方?”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他們家的事,我也只是聽他爸爸提過一點點。”
那會是怎樣的一個人呢?青青對這個即將到來的堂兄有著說不出緣由的好奇與期待。
兩天后,向青青如期到小馬克家。這次給她開門的是一個20出頭的小伙子,濃眉大眼,高高拱起的鼻梁,他有一頭像中國墨一般黑的短發(fā),微卷。藍色眼睛澄澈、靈秀又飽含深情。“嗨,向老師,你好,我叫勞爾。”剎那間,她暈眩了。
如你們所知,向青青對西班牙有著特別異樣的情懷。尤其是在讀過三毛與荷西的愛情故事后,她一心所想的便是有機會要到西班牙去旅行,所盼的是要結(jié)識一個像荷西那樣純潔、率真、忠誠的西班牙大男孩。直到這個名叫勞爾的年輕人出現(xiàn)在眼前,她才意識到,自己對西班牙男生已經(jīng)是到了不可自拔的癡迷程度。也許這樣說會有些淺薄,畢竟不是每個西班牙男孩都如荷西般可愛,何況她向青青見識不算多,對外國人的了解也僅局限在論壇、報刊上,難保西班牙就沒有負心漢。再看眼前這個男生,嘴角上揚,眉目過于精致,倒像極了面相書里說的命犯桃花,她不喜歡這樣的形象。
向青青極力催促自己恢復常態(tài)。她挺直身子自顧走進去,邊脫鞋邊微笑著問:“勞爾?可是那個穿7號球衣的足球王子?”
勞爾聽著似乎很高興:“你也認識他?不過我是籃球王子勞爾·加西亞。我不會足球。”
“呵呵,你漢語講得還行嘛。專門學過的吧?”
“我家鄰居住著中國人,他們教我講中文。”
勞爾很健談,仗著自己學過幾年中文,便滔滔不絕給青青講他在中國遇到的奇聞異事。自從有了這個人的出現(xiàn),青青的心思也莫名其妙變復雜了。最難受的是她開始出現(xiàn)失眠,每晚躺在床上老是會想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她甚至盼著快點天亮,而天一亮她便迫不及待趕往地鐵站去。她明白問題出在哪里,但卻難以找到解決的途徑。學期已經(jīng)結(jié)束,按照約定,暑假她還要繼續(xù)去給馬克補習。
馬克家成了最約束她的地方,勞爾經(jīng)常在不遠處假裝專心看書,實則撐開耳朵偷聽她講課。向青青裝作若無其事,她強逼自己要鎮(zhèn)定,卻還是控制不住顫抖的聲音。堂兄的到來,讓原本就不安分的小馬克更加坐不定。這頭才剛翻開作業(yè)本,那頭又跑過去和哥哥玩鬧,兄弟倆還嘰里咕嚕講起西語,叫青青恨得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
“馬克,你再不好好學習老師就要生氣了。老師回學校去,不教你了哈。”向青青本來只是想嚇嚇小孩子,沒想到卻聽得馬克回答:“老師,我哥哥喜歡你,他不想你走,我也不要你走。”
“馬克,小孩子不許亂講話。快給我過來,把作業(yè)做完才能去玩。”向青青漲紅著臉,她用余光瞟了一眼勞爾,他正好看著她,這讓她更覺羞愧,仿佛心底的秘密全被看透徹了。
馬克重新回到書桌前坐下。看到他已經(jīng)進入寫作業(yè)的狀態(tài),青青翻出昨天的卷子批改。沒過幾分鐘,馬克就又不老實了。他先是歪著頭朝哥哥做鬼臉,而后又轉(zhuǎn)身回來對著向青青笑: “老師,我哥哥喜歡你。”
向青青抬起頭,臉上明顯有怒意。沒等她開口,小馬克又迸出一句:“他說你很漂亮。”
“馬克,老師不漂亮。老師心情不好,你不可以再淘氣了。”
“老師為什么心情不好?我們都覺得你很漂亮,沒有人可以說你不漂亮。”馬克嘴里咬著鉛筆,眼睛睜得老大,一副天真無邪的模樣。青青哭笑不得,這個小屁孩就要耗盡她所有的精力與耐力了。她強忍著怒氣,把馬克嘴里的鉛筆搶下,一字一頓說:“請、先、完、成、你、的、作、業(yè)。”
這天的家教時間過得特別漫長,好不容易捱到下課,向青青匆忙收拾書包離去。勞爾跟著她出來,在樓下,他試圖去拉她的手,但被拒絕了。
“青青,對不起。”
“沒事。勞爾,你是個聰明的哥哥,我能請你幫個忙嗎?”
“什么?”
“你弟弟很機靈,但中文學得沒你好。有空的話,多教點有用的東西給他。是有用的,你明白這個含義吧?”
勞爾可憐兮兮地望著她,不斷點頭:“我明白。”
“好,那我回去了,謝謝你!”
“青青,我······我······其實······我可以送你嗎?”
勞爾支支吾吾,言語完全不像與她初識時那般爽快利落。青青沒聽明白,反問:”送我什么?你要送我回去嗎?“
“不是·····哦,是,我想送你回去。”
青青這下已經(jīng)覺得輕松了很多,她笑著說:“勞爾,謝謝你。在廣州,我比你還熟路。你來了也不過才半個月吧?我覺得你倒是應該自己出去到處走走,多認識些新事物總歸是好的。”
勞爾摸著后腦勺,憨笑著答道:“其實,我經(jīng)常出去,不過是在下午和晚上去的。我今天下午去白云山,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嗎?”
青青瞪著眼睛,不知如何作答。許久才松口:“我不喜歡爬山,你去玩得開心就好啦。”
勞爾還想再說些什么,但被青青打斷了:“好啦,我該回去睡午覺了,再見!”
“再見!” 他站在原地,目送她離開。青青背對著他,眼眶里溢出幾滴淚。淚水里包含有太多的情感,幸福、甜蜜、感激、無奈、遺憾、痛苦······她艱難地走出小區(qū)門口,胖胖的女保安向她問好:“老師慢走。”她哽咽著,第一次沒有主動打招呼,甚至也沒有回應。如此冷漠,如此無理,她矛盾的心情里又多了一份對自己的怨恨。
她回味著他的話,不敢細細多想,這樣的交集本來就不實際,盡管她曾無數(shù)次幻想過類似的場景,但她很清楚,沒有結(jié)果的開始只會讓彼此來日更痛苦。況且,這也不一定會有開始吧?她其實并不很了解他的想法,就算他真喜歡她那也不能怎么樣,這世界天天把“喜歡”兩個字掛在嘴上的人多的去了,傷心的情歌還不是天天在播放?何況他又沒有親口對她說過那兩個字。馬克說的是玩笑話也不準,小孩子哪能準確揣摩大人的心思?她倒是相信小馬克的那句“他說你很漂亮”,這也是青青最為感激勞爾的地方。從小到大,除了服裝店的售貨員,除了招攬客人的么托車司機,再沒人夸過她好看,因為她長相確實很一般。女孩子,有幾個是不希望自己能得到他人認可的?有時候,被稱贊長得漂亮甚至比任何其他的榮耀都能叫她們欣喜若狂。青青這樣想著,便對勞爾的好感又增加了幾分,她突然想起奶奶曾說過的一句話:“懂得欣賞你的人,是你最該在乎的人。”
在乎也不一定就是愛吧?只要不付出感情,一切就都還好辦。
7月30日上午,馬克跟著爸爸去朋友家作客,傍晚王媽才通知青青去給他補習。
勞爾不在家,馬克的爸爸也出去了,王媽在她房里燙衣服。馬克似乎突然懂事了很多,一個人靜靜坐在書桌旁,專心寫日記,這是青青給他布置的作業(yè)。偶爾他會抬頭看青青一眼,接著又埋頭繼續(xù)寫,也不說話。青青感到前所未有的恐嚇,她站起來,在屋里四處走動,這個房子她已經(jīng)呆了一個月零十八天,里面的擺設她是再熟悉不過的了。然而,她還是忍不住認真環(huán)顧四周,好似要找出些什么東西來。她覺得這與勞爾有關,她的不自在也是因為他不在的緣故吧?說好不放感情,到底還是被他吸走了一大半魂魄。
“老師,我哥哥要回家了,你會難過嗎?”上完課,青青準備要出門離去時,馬克忽然問了這樣一句。
“你哥哥回家?我難過?”青青一臉茫然。想了一會兒,她突然激動地問:“小可愛,你哥哥是要回西班牙去嗎?”
馬克使勁點頭:“他說他很快要回家了,他叫我不要難過,可是我不想他回家。”
“好孩子,他爸爸想念他了,他當然要回去啦。換做是你爸爸想你,你也會馬上回來的,對不對?”青青給馬克擦去臉上的淚珠,又叫來王媽帶他進去吃晚飯,然后自己才下樓去。
沁馨園的地理位置極佳,一出小院大門便是番禺大橋底,珠江之水緩緩流淌,江畔樹蔭撩人。傍晚6點,青青一個人沿著湖畔邊行走,風吹水甜,陣陣清香讓人恨不能立即跳進江里游個痛快。勞爾便是在這時出現(xiàn)的。青青拿著手機正在拍攝駛過的一條大客船,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背后喊道:“小心,別讓手機掉進水里。”
青青轉(zhuǎn)過身,勞爾正抱著籃球走向她。
“你去運動了?”
“是的。剛從附近的學校里回來。”
青青沒再說話,自己掉頭沿著6路線行駛方向走。勞爾跟上來說:“這邊的風景很美,我們散散步好嗎?”
“勞爾,聽說你要回去了?”青青低著頭大力踢腳下的小石子,也沒有去留意他的表情。
“是媽媽想我早點回去。” 勞爾拉住青青,彎腰把球放在地上,后蹲下替她綁鞋帶。
“鞋帶松了,走路容易摔倒。”
“你幾時回去?”青青眼里有了淚花,她故意扭頭去看江里的船只,不讓他發(fā)現(xiàn)異樣。勞爾系緊鞋帶后站起來,幽幽地說:“我還不想回去。”
“青青。”
“嗯。”
“我······我想說······”
“勞爾,不要說,就這樣吧!天黑了,你快回去吃飯。”
“那我送你去地鐵站。”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馬克在家,你該多陪陪他。”
“青青······”青青掙脫他的手,一個人像狠了心般,頭也不回,大步往前走。沒說再見,沒有留戀。一路疾走,一路淚汪汪。只有她自己明白心里的苦。心痛如刀割,心碎不是那人不愛你,而是你不能去愛他。感情都是盲目的,一旦交付了真心,理智便會被吞噬掉。向青青是個很現(xiàn)實的女子,若不能有完美結(jié)局,她堅決不演悲情戲。早早斷念,早早解脫,早早好過,這是她與一般女生最不同的地方。當情感實在泛濫到不可遏制之時,她還有最決絕的一條應對方策。
8月11日,向青青和往常一樣去到馬克家。勞爾和往常一樣,坐在大廳上。她沒有多說話,直到給馬克講完最后一道作業(yè)題,才故作輕松地告訴他,她不能再來給他上課了。
“老師,你為什么不來?你也要回家嗎?”小馬克頓時紅了眼。勞爾疾步走進來,沒有說話,他只是一臉難過地盯著青青雙眼。
王媽也聽到了他們的對話,急切地問青青發(fā)生什么事。青青瞬間有崩潰之感,無力解釋,也無從解釋。她只能克制住不讓淚水涌出來。“我下學期大三了,以后沒時間出來做家教,想著我能來的時間也不多,不如早些幫馬克換個新老師,這樣也好讓他及早適應。王媽,還得麻煩您跟叔叔說一聲呢,實在很抱歉。”
“老師,你還會來看我嗎?我不要你走。”小馬克眼淚啪嗒啪嗒地流,勞爾抱他出到陽臺上。青青也紅腫了眼,她把馬克的教科書和作業(yè)本收拾好,擺放整齊后,默默拿起書包出去。王媽送她到樓下,遞給她最后一次的工資。
“王媽,照顧好小馬克。”視線已經(jīng)模糊了,淚水滴在手上,濕了剛到手的錢幣。
向青青沒有抬頭看,她知道頭頂上那兩雙眼也不會比自己的好。小馬克的啜泣聲揪得她陣陣心痛,她只能用最快的步伐轉(zhuǎn)身離開。
最后一次見勞爾,是在地鐵站的入口處。向青青猜不透他是怎樣去到那兒等著的,她從小區(qū)出來,當即坐上最早的一班大巴離開,而彼時他還在家里,不應該比她先到站。
“青青。”勞爾迎上來,咧開嘴對她微笑。青青背對著太陽,正好看到他那張俊朗的臉,因為常年在室外打球,他的皮膚不像馬克那樣白皙,但看起來卻更有吸引力。
“小伙子,你是要在這兒送別我嗎?”青青笑得很牽強。他們的笑容都很牽強。
勞爾張開右手,手心上有張折成玫瑰花狀的粉紅色貼紙。他沖青青點點頭,示意她拿去。青青慢慢靠近他身前,踮起腳尖,在他臉頰上,如蜻蜓點水般留下一個吻。勞爾像個羞澀的小孩子,左半邊臉紅了一大塊。
“謝謝你,我沒有禮物回贈。就讓我們到此別過吧!”青青右手緊捏著他送的紙玫瑰,笑著走進地鐵站。
勞爾在站外愣了很久,青青在站內(nèi)哭了很久。至此,他們沒再相見。她留給他的,只有那個生澀的吻。他留個她的,是一朵不怎么鮮艷的玫瑰花,還有一行被淚水浸潤過的字——Te A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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