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珍出嫁那天,正下著濛濛細雨。她穿著做工粗糙的旗袍,臉上略施脂粉,頭發高高盤起,光潔的額頭上,一顆未長熟的青春痘顯得異常突兀。
那是兩年前的事了,如今說起來,她臉上仍有掩飾不住的喜悅。盡管婚禮很簡單,但她說:“女人的這一生,最幸福莫過于結婚那天,自己成了整場宴席的主角,大家都爭搶著對你說吉利話,小孩兒也喜歡你。”
阿珍對自己的婚禮是很滿意的。
兩年前,她剛滿19歲。
19歲的阿珍,嫁給了18歲的阿木,阿木是她在QQ上認識的男孩,婚前他們一起出去打了半年臨時工。
我問阿珍,對于她的出嫁,父母是否同意。我深深記得,結婚那天,她的娘家并沒有人過來,而且新郎官是去了鎮上的一家小賓館迎娶的她。
阿珍臉上又開始浮現出那個慣有的憂郁表情。
“你可能不知道,”她答話。“我有兩個哥哥,都還沒結婚,我媽說如果我從家里出嫁,會沖犯到他們。”
“那他們總該有點表示吧?畢竟嫁女兒也不是件小事。”
“我爸不同意這門婚事。”
“為什么?”
“窮人嫁給窮人,能有多大出息?我爸巴不得我嫁個官老爺,好接濟娘家!”
所以,阿珍默默地出嫁了,沒有嫁妝,沒有娘家人的祝福。因為還沒到領取結婚證的年齡,她甚至連偷戶口本去登記的麻煩也省去了。
“結婚那天,你家人都在做什么?”
“不清楚。大概,爸媽都在忙農活吧。哥哥去了外地,可能去打工了,也可能去游玩了,反正,他們的事很少對我說。弟弟在學校補習。”
阿珍是家里的老三,她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弟弟。
阿珍的二哥我見過,初中我們同班讀了一年。后來他因為和人打架被開除了,之后據說是去了外地打工,結交了一幫小混混,偷過不少東西,進了幾次局子。
阿珍小學剛讀完就出去了,大她3歲的堂姐把身份證借給她,讓她在工廠里待了4年。
阿珍的弟弟小她一歲,一直和她同班,直到小學畢業,她出去打工,他去鎮上讀中學。那些年還沒有九年義務教育,阿珍打工的錢,一點一點被她存起來,每個月寄給弟弟交學費、資料費和生活費。有時兩個無所事事的哥哥也會向她要錢。她沒給自己買過一件新衣裳,卻聽大哥的話,前后給他幾個女朋友買了十幾條裙子。
阿珍有個女兒,去年冬天生的。
“幸虧公婆沒有太大怨言,我們母女才得以安心生活。”阿珍如是說。
從孕期到產期,阿珍偷偷抹了不少淚。
她擔心生下的是女兒,會被婆家怪罪。
她的骨盆腔很小,醫生斷言順產有困難。
后來,阿珍和我講述生產的經過。她難產了,醫生出來告訴家屬,大人和小孩都有危險。
“還好不是像電視上演的,他沒有問保大人還是保小孩。”阿珍閃著淚光說。因為這個,她始終相信命運對她不薄。
阿珍似乎是很久沒和人談過心了。這一次,她迫不及待地、極熱切地要把所有心里話講述予我。
她說了與阿木的結合,如很多鄉村愛情一樣,狂戀半年,相敬半年,最后一切歸于平淡。他為她提供一個棲身之地,她只要負責為他傳宗接代,替他洗衣做飯、孝敬父母便好。對他提出的自由,她不得干涉。
婆婆告訴阿珍,阿木年紀還小,等以后他定性了,自然就會懂得照顧妻兒的。
于是阿珍溫順地點頭,不斷點頭。
她也告訴自己,總有一天,丈夫會全心全意對待自己的。
阿珍戀上阿木,僅為他曾施與的那點溫柔。
“對一個從未感受過愛的女孩來說,任何人的一點點關心都能讓她心動。更何況當初阿木對我也確實好。”
最脆弱的人,不是殘疾人,不是智障者,而是從不被愛過的人。他們也是最可憐的人。
一個天生怕水的小孩,家長把他扔下泳池便狠心離開。這個孩子在水里撲騰掙扎了許久,絕望之際忽然有個陌生人過來,輕而易舉地把他從水中拎起,還幫他換上一套干凈的衣服。從情感上,這個孩子必定更愿意親近于這個陌生人。
21歲的阿珍,像個30多歲的婦人。
公公有時會悄悄塞幾十塊錢給她,讓她藏好別被丈夫知道。他清楚自己的兒子是什么品行,也坦言兒媳婦吃了不少苦。
“女人也就這樣了,有個家,還有人肯關心你,這已經足夠。不能再貪心,奢望太多,老天會發怒的。”
2016年的今天,在這樣的村子里,還有個這樣的女人,她用聽似飽經滄桑的聲調,很嚴肅地告訴我:是命,逃也逃不掉。
這一次,我沒有反駁。
不知道該怎樣反駁。
就算我能說服她,也沒辦法帶她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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