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物
這個世上,還有多少像她(他)這樣心中缺失了爸爸的孩子?
——題記
一
他是個大人物。
氣宇軒昂,前呼后擁,兩個西裝筆挺步履驕健的貼身助理一左一右緊緊相隨。
禮堂的大門徐徐拉開,他的腿剛向門內(nèi)邁開第一步,掌聲旋即如雷暴雨般響徹云霄!沒錯,云霄!屋頂不是障礙!在他的意識中,沒有什么可以成為障礙,正如同他的聲音,無論相隔多少層屋頂,仍然可以飛入宇宙。
他向會場數(shù)千張模糊而虔誠的面孔揮揮手,從中間的過道中一路小跑,奔上舞臺。站定,微笑,未曾開口,臺下已沸騰!崇拜在一雙雙眼眸中流淌,狂熱在一陣陣掌聲中炸開。
他以淡定的眼神掃視全場。倘若,父親看到這種場面會是怎樣?這個念頭一經(jīng)閃出,立即被他捻滅了,像捏死一只蟲子!父親此刻正在遙遠的北方,在那個城市中最好的醫(yī)院最豪華的病房里,他以最昂貴的價錢為父親請了最優(yōu)秀的看護。“難道我這個兒子還不夠出色嗎?我為他做得還不夠嗎?”他像丟掉一袋垃圾似的,把這句話從心底遠遠地丟開,意識重回舞臺。
掌聲陣陣相連,未曾斷過,間或還會飄出幾聲尖叫。
是的,就是這種感覺!多么讓人陶醉的感覺!有一些歌聲從遙遠的地方飄來,雄偉的,宏大的,悲壯的,從“在滔滔長河中”開始,滑過“我站在風(fēng)口浪尖,緊握日月旋轉(zhuǎn)”,在那句“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中定格。有一些人物精魂進入他的內(nèi)心,漢武帝,成吉思漢,康熙,丘吉爾,耶穌……強大的,有力的,偉岸的……他就是他們,擁有超級影響力的人!不,也許是神,對,就是神!所向披糜,無所不能的神!影響世界改變世界的神!一切盡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開口了!臺下的人們更瘋狂了!沸騰的熱情似乎隨時可能把禮堂的屋頂掀翻!
他說了什么?唱了什么?演了什么?不重要。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圣經(jīng),他發(fā)出的每一個聲音都是天籟,他的每一舉手一投足都是登峰造極的藝術(shù)!
兩個小時,神與子民的對話與狂歡……總有盡頭。墻上的時鐘是唯一保持清醒的,沒被這瘋狂的場迷亂了腳步,三根指針有條不紊地在正確的時候指向了正確的點。于是,他在將一個聲音一句話拔高到極致推向宇宙的巔峰之后,嘎然而止。
幾位助理健步如飛躍上舞臺,如大鵬展翅般張開雙臂,將他保護在中間,隔開那些如蜜蜂般擁上來請他簽名、合影的粉絲們,直至安全地將他護送到休息室,關(guān)上了門。
他長舒了一口氣,將自己的身體重重地丟進軟軟的寬大的沙發(fā)里,閉上了眼睛。嗯,就借這一小會兒的時間養(yǎng)養(yǎng)神吧。
二
他在奔跑,奔跑,奔跑……沒有盡頭,無法停止……
汗水從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里滲出,一路揮灑,顆顆落在地上,種入土里,長出一株株小樹,葉子全是黃澄澄的金幣,風(fēng)吹過,簌啦啦地響。他想回頭去做點什么,雙腳卻帶著他的身體固執(zhí)地向前,停不下來。前面有無數(shù)炫目的聚光燈和華麗的大舞臺,燈光璀璨的深處,父親的臉,還是那副嚴肅冷傲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他想轉(zhuǎn)身,但長長的紅地毯就像一條巨大的帶子,纏住他的腿,一路往前拖,他就這樣不顧一切地重心不隱地往前撲去……
他陡然醒了,一臉驚悸,滿身汗水!沒有人注意到他此刻的失態(tài),正如很少有人能從他光鮮的外表中看到他耳旁和手腕分別有一道陳年傷疤一樣,說不出是該慶幸還是該難過。若真有人發(fā)現(xiàn)了,問起這兩道疤的來歷,他會公開“一道是12歲時被父親打的,另一道是16歲時自殺未遂留下的”嗎?
兩個貼身助理正在另一個隔間里與主辦方結(jié)帳,將被惡夢糾纏的他丟在這空曠的豪華休息室里。他的視線落在那高高垂下的深灰厚重的窗簾上,華貴,大氣,極有質(zhì)感。正因為此,它的每一豎折紋里都像是藏著一個令人嘆息的秘密。一種莫名的巨大的孤獨感,如深不見底的鯨魚大口,吞沒了他。
“小張!”他喊。
“老師,您醒了?”助理小張飛快地跑了過來,“您有什么吩咐?”
“外面的聽眾都離開了嗎?”
“沒有,還有許多人等在門外,想要跟您合影呢。”
“嗯,那放他們進來吧。”
“可……老師,還有好幾百人哪,都放進來?”
“分批吧。”
“好的。”
一批一批的人被放進來了,助理安排大家排好隊,逐個請他簽名合影。大家的臉上雖然都寫滿焦躁不安,但為了在偶像面前表現(xiàn)好一些,也都乖乖地排著隊,按捺住激動的心,等待著偶像對自己的“臨幸”。
他嘴角上彎,做出最真誠的笑容,望著他的粉絲們。真是些可愛又可憐的人啊!他想起自己年少的時候,雖然內(nèi)心對成功名人崇拜得很,卻從不主動巴結(jié),甚至對那些追星的人很是反感。那時的他總是裝出一副不屑一顧的表情,暗暗拼命努力。斗轉(zhuǎn)星移,如今他成了那燈光的中心點,對這些人卻有了另一種情感。若沒有他們,他該有多么寂寞!
閃光燈不停地閃爍,他的身邊不停地變換著不同的人,只有他是不變的中心。還有他的笑容,僵在臉上到底有多久了,以至于肌肉都有些酸疼起來?
助理接了個電話,說了幾句,便將手機遞給他,“老師,是您女兒打來的。”
他向身邊那個正準(zhǔn)備與他合影的長發(fā)女粉絲聳了聳肩,說了聲“Sorry!”,然后拿過手機。
“婷婷,我正在忙,什么事?”
“爸,你回廣州了?這個周末來接我回家,行嗎?”
“司機請假了嗎?”
“我要爸爸來接,司機不是我爸爸,你才是!”
“你媽媽呢?不然打電話讓你媽媽去接你?”
“不!你就不能來接我一次嗎?”
“婷婷,乖一點!我周末已經(jīng)排滿了。司機會去接你!”
“你現(xiàn)在在哪兒?我想跟你談?wù)劊砩夏隳艿綄W(xué)校來一下嗎?”
“我現(xiàn)在跟聽眾們在一起,幾百人等著跟我照相。晚上約了電視臺記者,有個采訪。婷婷,乖,你自己照顧好自己,要不,我讓吳姨再給你匯些錢?”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吼出一句“你根本不是我爸爸!我沒有爸爸!”,就掛了電話。
他眉頭微微皺了一下,立刻又舒展開來,沒有人注意到這個細節(jié)。他將手機交回給助理,故作輕松地朝身旁的女粉絲笑笑:“來,我們繼續(xù)!”
“啊!好!程陽老師,我太崇拜您了!”女粉絲笑出兩個酒窩,滿臉陶醉地向他靠攏,被染成褐色的發(fā)絲拂過他的耳際,一縷甜絲絲的香水味飄入他的鼻腔,他感覺到身體里有些什么東西剎那間被觸動了,蕩漾起來。
“你真漂亮!叫什么名字?”他在攝影師按下快門之后,低聲問。
“啊,謝謝,我叫李小丹。大家都叫我丹丹!程大哥,您一定要記住我哦!”
“這么出色的美女,忘不了!名花有主了嗎?”
“唉呀,哪有!”美女撒嬌地跺了一下腳,嗔道,“人家還在讀書呢!”復(fù)又急切地說,“程大哥,我可以……與你……擁抱一下嗎?”
“哈哈,十分樂意!”他很紳士地張開雙臂,美女的身體立刻貼了過去,姣美的臉孔像喝醉了酒。粉絲群里有人尖叫起來!
“哈哈,哈哈哈!”他在美女的背上輕輕拍了幾下,松開了手,發(fā)出幾聲爽朗的笑,粉絲們都跟著笑紅了臉,仿佛他的笑是電波,層層傳遞了出去,仿佛他擁抱的不只是李小丹,而是每一位。李小丹心中更是大浪翻滾起來,她多想在偶像的胸前再粘一會兒,無奈下一個已等不及了,有些粗魯?shù)赝崎_了她。
三
李小丹真是個女學(xué)生!不僅如此,她還是……
當(dāng)印在白色床單上的紅梅花跳入他的眼簾時,他感覺眼睛被那對比強烈的色彩刺痛了,一時大腦有點發(fā)懵。
早知道是這樣,真不該去招惹她。盡管他早已閱人無數(shù),心結(jié)老繭,但這并不代表他就失去了憐香惜玉的情懷。尤其,她還是個高三學(xué)生哪!
其實,我哪有招惹她?像我這樣的人,還需要主動去招惹某個女人嗎?他轉(zhuǎn)念又在為自己辯解了。的確,他與記者談完之后走出酒店,她就等在那兒了,并毫不猶豫地徑直向他迎了過去,像是早已約好的老朋友。在她面前,他臉上那副碩大的墨鏡似乎沒有起到任何的隱藏作用,她一眼就認出了他!張愛玲說,權(quán)勢是一劑春藥。她只說對了一半,男人頭上的那頂光環(huán)也是。當(dāng)那頂璀璨的光環(huán)戴到一個人(任何一個人)的頭上,他就不再是他,而是具有了特殊吸引力的神。這是造神的時代,男神,女神,歌神,舞神,小神,大神……各種神,每一個神統(tǒng)治著一個部落。他費了多大的努力,付出了多么慘痛的代價,才混到這個“神”的位置?所以,盡管李小丹還不滿18歲,盡管她還是個學(xué)生,甚至在昨夜之前,她還是個處女……此刻,他覺得,這一切,他值得擁有,沒什么大不了的!因為他是“神”,一切盡在他的掌控之中!
有電話進來,來自北方那個遙遠的城市,父親的聲音。
“你在哪兒鬼混?什么時候回來?”那永恒不變的語氣。
“爸,我……您怎么老是這句話?你兒子現(xiàn)在都成大人物了,怎么還說鬼混呢?昨晚的電視看了嗎?省臺衛(wèi)視,晚上9點半的,看到我了嗎?”
“你什么時候回來?”
“我很忙,您知道的,日程都排不過來。醫(yī)院在催交費用了嗎?我一會兒讓助理匯筆錢過去。您安心養(yǎng)病。我很好!有空看看電視,我經(jīng)常在電視節(jié)目里……”
“行了,行了。護士來了。我也很忙,你好自為之吧。再見!”
“爸……”他還想說什么,耳邊已傳來一陣“嘟嘟”聲。他覺得喉嚨很干,吞了一下口水,咽不下去。順手從茶幾上端起一杯咖啡,呷了一口,苦而甜,那是李小丹臨走前為他泡好的。
李小丹,丹丹,想起她,他的心像一塊淋透水的土壤,松軟了起來。尤物,天生的尤物啊!很難想像一個沒有性經(jīng)驗的女學(xué)生,如此善解風(fēng)情!如果不是她把學(xué)生證身份證擺在他的眼前,如果不是那朵白床單上無比絢麗的紅梅花,他還以為她是個久經(jīng)沙場的風(fēng)月高手呢!
如今的孩子怎么越來越讓人讀不懂?這個世界真的愈發(fā)瘋狂了!
孩子?他說她是個孩子?難道不是嗎?高三,17歲,她不是孩子嗎?
有一束記憶的光照到了昨夜的某個時刻,那是在極度的激情之后,他趴在軟軟的床上。他從小就喜歡趴著睡覺,尤其是身心疲憊的時候,趴著,能讓他真切地感受到床的柔軟和永不放棄的支撐,趴在床上,他覺得安全。她騎在他的腰上,俯下身,貼著他的后背,在他的耳邊說:
“程大哥,你知道我為什么那么迷戀你嗎?”
“嗯?”
“因為你像我的爸爸!我爸爸生意做得大,太忙了,我總也見不到他的面……”
她還說了什么,但他實在記不清了。她那張鯉魚似的小嘴在他耳邊啄著,啄著,又柔軟又濕潤,讓他無法抵抗地想要跌入夢鄉(xiāng)……
此刻,這段溫?zé)岬挠洃浳募徽{(diào)出來后,他不知怎的,突然打了個冷噤!這個世界上,還有多少像她這樣心中缺失著爸爸的孩子?!
他幾乎是顫抖著拿起來手機,翻到女兒婷婷的號碼——
“您撥的電話已關(guān)機,請稍后再撥。”
“對不起,您撥的電話不在服務(wù)區(qū)。”
四
東河區(qū)派出所。一群衣衫不整的男女蹲在一個房間的墻角。
“誰先說?”警官問。
“我。”一個高瘦的女子站起來,坐到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她上穿一件淺灰
色印有骷髏的T恤,下著一條紅色超短熱褲,褲的邊角也有一個小小的骷髏。骷髏的下方,兩條長長的腿又白又細。
“姓名?”
“程婷。”
“性別?”
“你看不出來嗎?”
“少羅嗦。正面回答。性別?”
“女!”
“年齡?”
“15。”
“啊?”警官嚇得筆從手中滑了下去,他抬起頭來,認真盯著女子的臉,
“再說一遍,年齡?”
“15歲!”
“家長姓名?”
“父親程陽,母親李思。”
“啊?”警官再次吃了一驚!“你父親叫什么?”
“程陽!程咬金的程,太陽的陽!程陽,這么大個人物,你不會不知道吧?”
“你……你真是程陽的女兒?親生的女兒?還是干女兒?”
“廢話!當(dāng)然是親生的!要不要打電話叫他來驗血做親子鑒定?正好,我有
三個多月沒見到他了!”
“你……可是……你怎么干這個?難道你父親……他給的錢不夠你花嗎?”
女子突然“呼”地站起身,沖著警察大聲吼道:
“你們這些人,心里除了裝著錢,還有什么?!
——瀟竹, 2014年8月31日寫于仙湖居
(本文刊載于《當(dāng)代作家》雜志2015年第一期)

作者簡介:
劉亞華,女,湖南人,筆名:瀟竹,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東省青年產(chǎn)業(yè)工人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佛山市南海區(qū)委宣傳部講師團講師,暢銷書作家,風(fēng)箏式家庭教育導(dǎo)師。
先后畢業(yè)于湖南衡陽幼兒師范學(xué)校、中山大學(xué)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本科。先后就職于湖南衡陽市農(nóng)業(yè)科學(xué)研究所,廣東晨訊傳媒《新華商》雜志社,瀟竹文苑工作室,佛山市南海區(qū)委宣傳部講師團。已采訪了100多位有使命感的成功華人。
自小熱愛寫作,19歲起開始寫長篇小說,至今已出版10部長篇作品。其中,2002年長篇小說《保險小姐》由羊城晚報出版社出版;2007年長篇小說《別墅里的女人》由花城出版社出版;2009年長篇心靈勵志傳記文學(xué)《誰是下一個奇跡》由新華出版社出版,并于2011年拍成電影《下一個奇跡》;2009年長篇傳記文學(xué)《銷售女神徐鶴寧》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同年8月,本書榮登全國非虛構(gòu)類圖書暢銷排行榜第八名;2010年,長篇小說《保險小姐》改編成話劇《讓生活更幸福》,在廣東上演;2011年2013年,長篇傳記小說《感恩教父彭成》、《80后演說少帥成杰》和親子感悟作品《帶孩子就像放風(fēng)箏》分別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
代表作品發(fā)表情況:2005年—2008年,《老板,你捐了嗎?》(雜文)、《商道與人道》(雜文)、《知性女子》(散文)等一批文章發(fā)表于《新華商》雜志。2006年,《康乃馨男友》(散文)、《藝術(shù)的心》(散文)、《妲己和她的狐尾裙》(小說)等文章發(fā)表于《作家天地》。2012-2015年,《我愛高窗》《呼喚父愛》等十余篇散文詩歌發(fā)表于《珠江時報》。2015年,小說《大人物》發(fā)表于《當(dāng)代作家》;小小說《婚戀就像放風(fēng)箏》發(fā)表于《佛山小小說》。2015年,傳記小說《80后演說少帥》獲南海有為文藝獎;詩歌《孔子的夢》獲南海文藝原創(chuàng)作品一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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