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戀凡塵
(2007年小說作品)
每一年的六月,就像夏季的烈日生生不倦地發光發熱一樣,這是一個屬于青春燃燒的季節。
因為,高考結束了,大學里也多了一群群穿著學士袍的家伙。
這,也是一個屬于畢業禮的季節。
畢業禮,讓人聯想起的不止有Gown、閃光燈、紅皮的證書、鮮花,K房里的肆意縱聲、冒泡的啤酒杯頻頻相碰、放肆地互扔蛋糕……還有混雜在這些酒醉情迷當中的苦苦澀澀的笑淚,畢業,有了新的征程,也低唱起各奔東西的離歌。
畢業時,人生難忘的又一個時刻!
城市最熱鬧的中心區,總是夜夜霓虹不斷,徹空透亮。那五彩繁華的到底只是閃爍不定的燈飾,還是會有來此買醉或買笑人的心情交雜其中?這間全城最熱的K房里,在畢業時更是天天爆滿,一條開著暗淡燈光的彎彎走廊走下去,每間緊閉的房門里都會多多少少飄溢出或聲嘶力竭或低吟淺唱的歌聲,聲聲里都或多或少地夾著依依離愁。
“同是過路,同做過夢/本應是一對/人在少年,夢中不覺/醒后要歸去/三餐一宿,也共一雙/到底會是誰……
前事故人,忘憂的你/可曾記得起/歡喜傷悲,老病生死/說不上傳奇……
俗塵渺渺/天意茫茫/將你共我分開/斷腸字點點/風雨聲連連/似是故人來……
何日再追,何地再醉/說今夜真美/無份有緣,回憶不斷/生命卻苦短/一種相思,兩段苦戀/半生說沒完……
離別以前/未知相對/當日那么好/執子之手/卻又分手/愛得有還無/十年后雙雙/萬年后對對/只恨看不到”
梅艷芳的這首《似是故人來》是洛塵的飲歌,每次去唱K都必點的曲目。洛塵能唱出那宛轉的愁緒,雖然不似原唱者那低轉的聲線,但是她空靈的喉音,伴著唱機里大珠小珠落玉盤的琵琶和悠長的笛聲旁奏,每次都讓大家如癡如醉。
洛塵自己也醉了,眼里閃著瑩瑩的淚花,尤其是這樣的時刻。她總是時不時把目光落到卓孺凡坐著的那個角落。
洛塵每次出來都會見到他。卓孺凡不喜歡唱歌,每次出來都不唱。他總是靜靜地坐在那里,和旁邊一幫玩到瘋狂的鬧哄哄的兄弟完全不合拍。他也不加入他們的猜枚劃拳,對他們說的那些讓人臉紅的笑話也只是淺淺地翹起嘴角表示會意,有時會跟旁邊玩累了攤到他身邊的兄弟低低耳語,聊上幾句。他就是那樣,仿佛是一個旁觀者。他就喜歡喝啤酒,一罐接著一罐,每次離座身邊都有一大堆的空罐子。可是他卻從來沒有醉過,甚至連臉紅都沒有過。他總是左手握著啤酒罐子,大多數時候右手都夾在左臂下,唯有聽到這一曲《似是故人來》的時候,右手會放下來,食指在大腿上和著節拍一下下點著,嘴里輕輕哼著,眼光卻還是游離狀態,好像都不曾看過洛塵一眼。只有當曲終之時,洛塵走下來的時候,他會看一看洛塵。
這全是洛塵觀察得出的“規律”。
這次唯一例外的是,卓孺凡喝得多了,臉上第一次泛起了淺淺的紅潮,帶點復雜的眼神,一曲未完已經與洛塵的目光交接了好幾回,每次都看得洛塵有一種驚心肉跳的觸電感,或者是莫名的震動感。
終于一曲唱罷。唱機里接著播起了TWINS的《我們的紀念冊》,洛塵把麥克風交給點歌的同學,拿了自己剛才喝著的那罐可樂朝著蕓嫣坐著的沙發走過去,在她旁邊坐下。
“呵呵,我們的‘歌后’又被自己感動的一塌糊涂了?看你,眼圈都紅了。這么感性的?”蕓嫣說著,從自己的小提包里取出一張紙巾遞過去。
“就你討厭,”洛塵接過來輕輕拭了下眼睛,嗔怪道,“真是的,我哪里有,那邊他們抽煙把我熏的而已。”說著,右手搭在蕓嫣的肩膀,順便把頭也湊過去,朝那班“一等煙民”努努嘴。
“不要說瞎話哦,認識你六年了,還不知道你性情嗎。”蕓嫣側過頭來,碰了碰就靠在她肩膀上的洛塵的腦袋,“就是傻妮子,見不得這畢業的各奔東西。其實這有什么呢,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啊。”
“唉。”洛塵順勢靠在蕓嫣的肩膀,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沒再說話了。
不過,好像大家都很有默契似的,最后的錄取結果公布出來,基本上同學們都在同一個城市升讀大學,大家為此都傻呼呼地跑出來聚會吃了一頓飯,美其名曰“團聚宴”。洛塵和蕓嫣心想事成地考到了同一所大學,同學們都覺得毫無疑問。她倆就像雙生兒一樣,從讀初中開始就是彼此最好的朋友,對雙方都熟悉得像自己的影子一樣,生活習性、語言習慣、喜好愛好……而且兩個人喜歡的和討厭的東西都差不多,或許這就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吧。
這一次的飯宴比起上次唱K,更多的是“劫后余生”慶幸和能夠重聚的歡欣鼓舞,可算是真正快樂的一次。卓孺凡也來了,他這個體育委員,雖然不是班長,但卻是班里的“大哥大”,班級的主心骨。這最后一次高三班級的聚會,大家都盡情地吃吃喝喝,酒過三巡不停,服務生不斷地來回穿梭,換骨盤收拾大家的殘羹,又端來熱氣騰騰的新菜。宴席過半,大家興致都正高。不知道是誰提出了一個主意,讓班干部都逐一出來,讓同學們提問,問什么要回答什么,保持沉默就罰一杯啤酒。其實同學少年都如此,平日里的老師和班干部,一到了這樣的聚會就成了首當其沖的整蠱“受害者”,有老師在場的時候“耍”老師,沒有的話,當然就是班干部了。
在大家一陣強烈要求,軟硬兼施、“威逼利誘”之下,班長首先站出來接受大家的挑戰。大家七嘴八舌地提問,要么就是平時問來問去不得答案的問題,要么就是敢想不敢問的隱私問題,這下可好,在大家的“逼供”之下,什么秘密都曝光了。
在大家的好奇欲得到滿足了之后,就“放過”班長,開始下一位。就這樣鬧哄哄地進行著一輪輪的“審問”,笑聲噓聲不斷,氣氛高漲得很。
“到卓孺凡了!”不知道誰喊了一聲,大家就半推半拉把卓孺凡從角落里拽了出來。
問什么好呢,面對這樣一個“大哥”,大家都不敢輕易發問似的,一下子吵鬧著卻問不出個正經問題來。
“這個我早就想問了,你們不問我來問……”喝到連步子都不穩的殷秦抓著一杯啤酒,從人群堆里擠出來,差沒點兒就摔掉地上去,幸虧班長許釗眼捷手快一把拉住,把他扶好。“那個,那個,”殷秦把杯子伸到面前指來劃去,酒仿佛跟著喝醉一般,來回搖晃之間灑出了不少,“我們班里,啊,那個兩大美才女,啊那個洛塵和蕓嫣,你,你,你到底看上誰了?說!我,我就不信,這倆人你誰都沒看上?洛塵……聰靈……蕓嫣……清傲,我們都公認的‘神仙姐姐’。你,你,你趕緊說說,說你喜歡哪一個,啊……”
大家仿佛被喚起什么記憶還是激起什么神經似的,一瞬間的沉寂之后都紛紛開始新一輪的“八卦逼供”。
作為當事人的洛塵和蕓嫣一邊半開玩笑地“罵”著大伙,一邊卻真有點不如何是好的樣子。尤其是洛塵與蕓嫣對視的時候,都極快地避開了,卻從互相閃爍的眼神里讀到了那種潛藏著的彼此都有的怦然心動,或許正因為這不能說的秘密,她們默契得臉龐同時變成紅紅的。
卓孺凡那如鑲嵌了明星般的雙目,總有如深邃的宇宙黑洞般的吸引力,吸盡花季女孩的多情秋波。卓孺凡才剛抬起頭來,目光就接觸到洛塵如琉璃瓶般的一雙明目,停留了頃刻便轉而落在蕓嫣身上。不知卓孺凡是否留意到,洛塵和蕓嫣早就不自覺地看了他好幾回了。
“其實這個問題,我可以換個角度回答。”卓孺凡把目光收回來,“她們就像水仙和牡丹,各具千秋。”說著,眼睛又看著蕓嫣,繼續道,“蕓嫣很美,帶著高貴,性情溫婉,又能歌善舞,是不是能出入廳堂我雖不知道,不過作為女朋友來說,這的確是很上佳的選擇。”
說罷,大家頓時鬧起哄來。洛塵敏感地感到,她們剛才彼此抓緊的手,隨著蕓嫣一句輕到只比呼吸重一些的舒氣,她的手放松下來了。洛塵馬上也松開自己的手,解了這糾纏得就像一個難開之結一樣的牽手。與蕓嫣不自覺溢在嘴角的笑意相比,洛塵的臉上多多少少的爬上了一絲失落。
還有不死心的同學,覺得這答案不完美,非要卓孺凡說說洛塵如何。
只見卓孺凡從杯盤狼藉的桌上拿過半瓶純生啤酒,左手緊住在自己面前劃了一個半圓弧線,向大家示意,然后一仰頭,咕咚咕咚地一飲而盡……
就是這樣,每次的離別,大家都會公布了舊的秘密,也會重新收藏了新的秘密,收獲的是也新的心情。帶著這樣的嶄新,每個人重新出發自己的征程。
是大學的時光容易飛逝,還是人本易老,斗轉星移之間,四年光陰很快就與人生擦肩而過了。
高中畢業了七年。
七個年頭后的這天,七月十九日,算是一個特別的日子吧。卓孺凡和洛塵不約而同地早早從公司下班,推掉了晚上的應酬。卓孺凡邊開著小轎車邊狂看手表,仿佛車速和秒針的移動速度調個個兒就好了。洛塵則擠在人潮洶涌的地鐵站里,雖然列車已經加密了班次,不過似乎也吃不消這繁華大都市中心區的人流量,每一趟飛馳而來、而過的列車都擠滿了歸家心切的人們……
快晚上十點半了,城市依舊華燈燦爛,除了商業用途那些讓人眼花繚亂的霓虹以外,還有一幢幢住宅高樓整齊的“火柴盒”里透出來讓人溫暖的柔和、穩定的燈光。
“這么晚了,還不睡覺,還在回味三年前的那個七月十九日啊?還是很‘榮幸’嫁給我吧?”卓孺凡從洗手間出來,剛洗完澡,滿身還是熱氣,拿著一塊大毛巾擦著剛洗完的頭發,一邊湊到床上在被窩里看書的洛塵身邊。
“你少臭美了,”洛塵邊笑著邊合上書,順勢用書輕輕敲了卓孺凡腦袋一下,“才不會為跟你結婚有什么驕傲的呢,就是看在你‘癡心’的份上,我才‘勉強’答應的。”說罷,像滑魚一樣,竄進被窩,一把拉過被子翻過身去假寐。
卓孺凡搖著頭笑了笑,“這家伙。”邊下床去找來電吹風,照著洛塵的梳妝臺鏡子,對著頭發一陣狂吹。待頭發干了,他順便把風筒收拾好,把毛巾晾到陽臺,就折回睡房上床,看看洛塵沒有動靜,就輕輕把自己這邊的床頭燈關了,又躡手躡腳地跨過她,伸手把她身邊的床頭燈關了。睡房里才剛黑下來,洛塵一個翻身,在黑暗里調皮地笑出聲來,分明剛才沒有睡著。
“好啊,你裝睡,還要我給你關燈,看我怎么收拾你。”卓孺凡把手伸到洛塵的腰間,她最怕別人撓她癢癢的了。
果然,洛塵一邊笑得快透不過氣了,一邊拼命求饒。“投降了,投降了,我都喊投降了,你,你怎么,怎么還來,對待‘俘虜’啊,不是,不是,‘優待俘虜’的嗎!”卓孺凡狡黠地笑笑,把手縮回來,洛塵氣喘吁吁,話都說不完整了,大概岔氣了,又一陣猛咳。卓孺凡趕緊伸手拍拍洛塵的后背,“怎么樣啊你,沒事吧。”緊張地問。
洛塵順勢把腦袋枕到卓孺凡的胸脯,卓孺凡繞過右手臂,把她攬在懷里。
“就你喜歡欺負我。當年如此,這么多年過去了還是如此,真討厭。”洛塵喜歡枕在卓孺凡的胸脯,那樣結實而且散發著她熟悉味道的熱氣,讓她覺得安全和舒服,由于曾在游泳隊呆過的緣故,不但胸部寬平,肺活量也較大,呼吸之間引起更大的落差,顛得洛塵的腦袋一上一下的,不過她喜歡,按她的話說就像有節奏的搖籃曲。
“還提當年的事,其實我也是‘受害者’吔,被大家‘逼供’的嘛,老是被你記著,真是人生很‘不光彩’的一筆喲。”卓孺凡右手加了力度,緊握了一下洛塵的手臂。
“什么嘛,那你怎么就說蕓嫣的好話,不說我呢?她就被你說得那么好,我就只值半瓶啤酒,氣死我了。你都不知道當時我心里有多不是滋味!”洛塵揚起頭,鼻子碰到了卓孺凡下巴新生的胡子茬。
卓孺凡愛戀地看著洛塵,意味深長地說:“可是你不見,現在成我妻子的,是你而不是她。”說完,笑著看著一臉迷惑的洛塵,繼續說道:“其實我早就喜歡你了。對她是出于同學之情的贊美,客氣話當然入耳好聽。對你,”卓孺凡頓了頓,“那些是只能說給你聽的悄悄話,旁邊人聽不得的,只好用半瓶啤酒囫圇打發啦。”
洛塵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迅速傳遞到臉上,她忙低下頭。
“你呵,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放不開逃不掉,注定的。”卓孺凡說完親了親洛塵散亂的烏亮的秀發。
夜深,天空烏藍,疏星點點,萬家燈火漸已滅,一切都歸于恬然安靜,正好留給一夜美夢。
轉眼,又入冬。
南國的冬天不算太冷,至少城市處處裝點著亞熱帶常綠植物,不至于冷清蕭瑟。人們只是加厚了身穿的衣裳。
“孺凡,今晚冬至,媽叫我們過去吃飯,記得早點下班回來啊。”上班前,洛塵總是會像現在這樣,出門之前把今天什么事情給卓孺凡交代一遍,其實他不會忘記的,他做事情比她更細心和有條理。不過她說的時候他總是不厭其煩地應答著。這樣她就會放心地出門去了。
卓孺凡也準備出門了,突然想起什么來,喊住洛塵。正當洛塵抱怨要遲到的時候,只見卓孺凡拿著一條圍巾出來。“冬天容易著涼了,生病多難受,戴一條圍巾會暖和多了。”卓孺凡邊給洛塵戴上邊說。
洛塵邊笑話他傻瓜,邊鎖上門出去了。
冬夜,的確是很冷。寒風嗖嗖地吹得行人都縮成一團,快步前行。加上空中飄著綿綿細雨,點染得到處濕滑一片,更添寒意。洛塵也是這行色匆匆的一員,趕著回娘家吃冬至團圓飯。她撐著雨傘艱難地在風里前行,走過一條條濕滑的街道,穿過一個個紅綠燈的十字路口,機械地朝著目的地去。
交通燈又轉成了紅燈,洛塵剛跨出去斑馬線的腳步趕忙退回來,身邊還有同樣在等待的過馬路的人們,擁擁擠擠。洛塵朝空中呵出一口氣,霧化的氣息在空中凝成一朵白花花的小水云,瞬間又被冷風吹散了。她無聊地看著匆匆在面前駛過的公交車、小貨車、小轎車、QQ車……甚至欣賞起它們各種形狀和顏色來。發呆的時候時間總是最快過去的。轉眼間交通燈上亮起一個綠色的人形,大家匆匆又開始趕過馬路。這時洛塵的腳步卻膠著在路面上,仿佛天上下的不是雨,而是定型劑,把洛塵定格路邊。
洛塵的眼睛離不開那輛停在面前的車。那么熟悉,熟悉的外型,熟悉的顏色,熟悉的車牌號碼,熟悉的駕駛員,副駕駛的位子上卻坐著陌生的主人,那個長發飄飄的,正與駕車的卓孺凡談笑風生的女子——細看,居然是畢業之后出國深造藝術,和洛塵好幾年沒有聯系的蕓嫣!
他們怎么會在同一輛車呢?洛塵有點重逢故友的驚喜,可是想到蕓嫣回來不第一時間聯系她,卓孺凡也不第一時間通知她,心里有點不是滋味。隔著車窗,洛塵看見卓孺凡伸手去幫蕓嫣整理安全帶,又幫她摁下門邊的鎖。那樣親昵的距離,不知道怎么讓洛塵有了一些莫名的不安和心煩。正當這些復雜的心緒擾亂思維的時候,車子重新啟動,向前開去,一下子就淹沒在四車道的繁忙馬路中不見了。洛塵看看對面,交通燈亮起了一個紅色的人形,她只好又重新等著過馬路。
洛塵看看手表,已經晚上快七點了,想必媽媽已經在家里著急了。而車子駛去的路,跟回家的方向截然相反。洛塵心里有些責怪了,卓孺凡肯定回家要遲了。帶著這埋怨,氣鼓鼓地回到家里,媽媽問她怎么了她也不說話,就是坐在那里。
時針指向八點了,卓孺凡人還沒有到,電話也沒有打來。客廳就只是聽到古式擺鐘報時的鳴響。
洛塵一遍遍撥打卓孺凡的手機,卻總是在一串單調的“嘟嘟”聲之后轉入留言信箱。洛塵心煩意亂了。此時,媽媽看看時鐘,快八點半了,她開始把飯菜拿到廚房,準備重新翻熱。洛塵站起來,去廚房幫媽媽用微波爐把菜一碟碟重新熱了一遍,然后又一碟碟地重新擺好在桌子上。爸爸從書房里走出來,問開飯了沒。媽媽還沒有說話,洛塵一邊把爸爸拉到桌旁坐下,一邊對媽媽說:“不要管他了,我們先吃。哪里有這樣的人,什么十萬火急的事情能把他忙得連打個電話回來交代一聲的時間都沒有!憑什么讓我等他這么久啊?不吃飯就算了!”說著,把媽媽也拉到桌旁坐下,自己端起飯來自顧自地吃起來了。媽媽知道女兒拗不過的脾氣,不過吃飯之前還是站起來去找來保溫瓶,給卓孺凡留起了一份飯菜。
一頓好端端的飯,愣是讓吃得那么別扭,寂靜無言。等到媽媽收拾碗筷碟子的時候,時針已經指向九點半了。
媽媽邊洗碗邊說:“塵兒,你還是給小凡打個電話吧,這天寒地凍的,這么久不來,可別出什么事才好啊。”
洛塵邊收雨傘,邊探進廚房說:“才不管他咧,我先回去了。”
說完就轉身走了。媽媽在后面追出來,趕緊用袋子把剛才的保溫瓶包好,塞到洛塵手里,“帶回去給小凡,說不定他忙工作忘記了,要是沒吃飯就給他熱一熱吃啊。”
“哎呀,媽……”洛塵還想推還,媽媽不由分說把保溫瓶塞到她手里,順便把她送出門口去了。洛塵只好拿著保溫瓶回家。
晚上十一點了。洛塵雖然倦意襲來,幾次關燈卻睡不著,又開燈爬起來看書。
此時,鑰匙的金屬碰撞聲在大門響起。洛塵趕緊關燈黑了睡房,躲進被窩里閉上眼睛。洛塵聽到客廳卓孺凡手機響起,接著隱約傳來他壓低聲音的對話:
“蕓嫣啊……”
“嗯,剛到家了……”
“……你房子記得鎖好門……”
“她應該睡了……”
“……剛才很好吃……”
不一會兒,睡房門被旋開了,卓孺凡悄悄走進來,看見洛塵安靜地睡著,輕輕地走到衣柜取了衣服準備洗澡,又走到床邊,幫洛塵掖了掖被角。正轉身準備折返出去,突然房間里亮了起來,洛塵扭開了床頭燈,一抹橘黃色迅速在房間里蔓延開了。
卓孺凡轉過身來,一臉歉意地看著洛塵說:“是不是我弄醒你了?我剛回來,準備洗澡睡覺的了。你趕緊睡吧啊。”
洛塵一臉冷冰冰地坐起來,說:“有什么工作能做到這么晚?有那么忙嗎,連打個電話給我說一聲不到媽那里吃飯的功夫都沒有嗎。害我們等你等了幾個小時,媽還非要我給你帶飯菜回來,可是我恐怕你都已經飽餐回來了吧?蕓嫣做飯比我好吃吧?”
卓孺凡先是一愣,然后說:“原來你知道蕓嫣今天剛從維也納回來啊?可能是太吵了,手機一直開著,我都沒有聽到。是我不好呵,顧著幫忙安頓她,都忘記時間了。我看到你打來的十幾通來電的時候都快十點了,想想爸媽也休息了不好這么晚給他們回電,所以就沒有給你們打電話。別生氣了,我承認錯誤,好嗎?”邊說著邊坐在床邊伸手拉住洛塵的手。
洛塵一把甩開他的手,“接人能接一晚上啊?你忘記今晚上答應爸媽回家吃飯啊?過兩周爸媽就出國定居了,這就是最后一次在國內的冬至節,你居然為了外人爽約!什么道理啊這是?難道她在你心里更重要嗎?”
“你這是什么話!”卓孺凡打斷了洛塵的話,“我還以為你會高興蕓嫣回來呢!人家蕓嫣一見面就打聽你的消息,關心得很,誰知道你是這樣的反應!再說,我不是承認錯誤了嗎,這頓飯我補上就是了。我也不想不回來吃飯的啊。”
“你要是還記得回來吃飯,就不會推掉不接她飛機啊?難道人家就非你不可嗎?”
“你無理取鬧嘛!”
“我是沒有道理的了,你愛要不要!”
洛塵“啪”地關了燈,翻身睡下去,“你今晚別回來房間睡覺了!免得我的無理取鬧傳染你,一晚上沒有好覺睡!”
“你……”卓孺凡氣結了,抓過睡衣,抱著枕頭,關上房門出去了。
感情的細細縫隙,是不是就源于最初沒有說清的誤解?是有情人礙于臉面的倔強,還是有些誤會越描越黑無法解釋?不得而知,只是老天總令人嘆息這樣的錯。
冰冷的冬季熬到盡頭了。轉眼間,冬去春來,萬物都舒展開了,人們換上繽紛多彩的春裝,脫減了沉厚凝重的冷冬氣息。世界好像一下子熱鬧起來了。
早春二月,情人節將近,城市到處都蔓延著浪漫的粉紅色。各式包裝精美的巧克力擺滿了商場的貨架,鮮花店里朵朵嬌艷的玫瑰花充斥在人們的視野。還有五星級電影院里的情侶套票,應時推出的情人節電影的售票總是供不應求。心形的粉色氣球,裝點著精明商家的促銷場,情侶手套,情侶公仔,情侶杯……琳瑯滿目,應有盡有。牽手走來的情侶們絡繹不絕。總之,一切都像被涂抹上了糖漿般濃稠的甜蜜。讓即使是想獨身的人也不禁會產生一絲想戀愛的念頭。
二月十四日這天,這樣的氣氛就更是達到了高潮,城市里所有的西餐廳都被預訂滿了。卓孺凡一早就預定了一桌,和洛塵兩人準備過一個浪漫的節日。
餐廳里,卓孺凡和洛塵在昏黃的燈光下,聽著輕柔的小提琴伴奏,品嘗著一桌豐盛的燭光晚餐。燭臺上搖曳的光,映照著一對佳人甜蜜的臉容。顯然,兩人都經過精心的裝扮才來赴宴,洛塵更是特意去做了spa才過來的。
整個餐廳彌漫著濃濁而甜膩的香氣,雖然滿場,卻顯得很安靜,連來回穿梭的服務生也小心地行走著,唯恐打攪了情在濃時的對對愛人。
正因如此,卓孺凡的手機響起來的時候才覺得那么刺耳不和諧。看著其它人帶點責怪的眼神瞥過來,卓孺凡忙不好意思地笑笑,邊朝洛塵吐吐舌頭,邊趕緊翻出手機來接聽。他一邊應答,一邊起身走出去外邊走廊說話。
只見他神色凝重地匆匆返回桌前,抓起餐巾紙胡亂擦了擦嘴,邊收拾著東西,邊跟洛塵說:“不好意思啊,有一點急事要現在趕去處理。你自己慢慢吃,吃完先回家。我晚點回來。”
說完,歉疚地看了眼洛塵,笑了笑,過來吻了下洛塵的前額,不等洛塵說話,就匆忙地消失在拐角處。
洛塵放下刀叉,很好的心情也沒有了。她想生氣,但是轉念一想,說不定真的是很重要的事情呢,不然卓孺凡是不會這樣的。情人節嘛,今年不過還有明年呀。于是,洛塵又重新拿起刀叉。對著空空如也的對座,洛塵過了次一個人的情人節。
晚上,洛塵煮了咖啡,在客廳里邊看電視邊等卓孺凡。看著HELLO KITTY的報時鐘都響九下了,卻還不見卓孺凡的蹤影。此時,電話鈴響起來,把坐在電話機旁邊的洛塵嚇一跳,趕忙拿起來接聽。
“喂,你好!”
“洛塵啊,我是殷秦。我剛出差回來,就聽說蕓嫣生病進醫院了!急死我了,想問問她在那間醫院?”電話那頭傳來殷秦氣喘吁吁的聲音。
“啊?我不知道啊,你老婆不見了,怎么問我了?”洛塵半開玩笑地說,也有一些疑惑。
“是孺凡給我打電話的啊,說他現在跟蕓嫣在一起。可是剛才我光顧著著急,忘記問他醫院地址了!”殷秦還是一如當年的冒失。
“哦……”洛塵想起晚餐時卓孺凡神色匆匆的樣子,一時走神了。
“哎呀,”殷秦突然在電話那頭喊起來,把洛塵嚇一跳,“我打你家里電話干什么哦,看我,我打孺凡手機好了。下次再聊,拜拜了啊!”
“咔”的一聲,殷秦掛斷了,空留下長長的“嘟—嘟—嘟”的結束音。話筒那頭寂靜了許久,洛塵才神情恍惚地摁下了無繩電話的結束鍵。
晚上十一點,街上人跡已稀,城市中,大型建筑的燈飾也漸已關閉。只有街燈還亮著,盡職地照著歸人的路。
“吱呀——”隨著輕輕的推門聲,大門打開了,屋子里漆黑一片。卓孺凡輕手輕腳地關了門,扭開了玄關處的壁燈,脫下皮鞋換拖鞋。
一抬頭,看見洛塵坐在客廳沙發那里,卓孺凡不覺嚇了一跳,“還以為你睡了呢,這么晚,快去睡覺吧。我累死了,洗洗先睡了。”卓孺凡有氣無力地說著,邊脫外套邊走進睡房。
“你今天晚上到哪里去了?”洛塵平靜地問。
“我?”卓孺凡剛踏進睡房門口,聽見她這樣問,有點驚訝。“有點事情要辦,就趕過去了……現在沒事了……早點睡吧。”卓孺凡顯然不想多說。
洛塵見他這副顧左右而言他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騰”地從沙發上起來,沖著卓孺凡喊:“你別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知道,你今天晚上就去陪蕓嫣了!人家生病你怎么就這么關心啊?一個電話來說走就走,愣是把我撂在那里。我以為你有什么緊急事情呢!原來是這樣的‘急事’!”洛塵越說越氣。
“你怎么變成這樣啊?以前的你根本不是這樣不可理喻。生病還要挑時間嗎?天底下誰想生病?!”卓孺凡心里來氣,也吼起來。
“是的,這的確‘十萬火急’的,人家老公都不知道她在哪里,就只你知道!殷秦的電話都打到家里來了!”
看見卓孺凡愣在那里,欲說還休的樣子,洛塵冷冷笑道:“你還有什么好說的?”
面對著洛塵的質問,卓孺凡張了張口,卻什么也沒有說,只深深嘆了一口氣,擺擺手說:“我不想跟你吵,今晚我去書房睡。”說完走進睡房抱著被鋪枕頭出來,走進書房關上門。
客廳里,洛塵呆呆地站在原地。
這二月十四日的情人夜,有人歡喜有人愁。
日子還是要繼續過。柴米油鹽醬醋茶,百般滋味在心頭,就是生活。家人之間的吵吵鬧鬧,就像是鍋碗瓢盆磕磕碰碰,總是難免,這之后,不愉快還是會煙消云散。不管暴風雨的夜多么兇險難熬,一切都會過去的。到最后,終會趨于風平浪靜。世界運轉的規律,人情世事的潛則,不正是這樣嗎。
星月輪轉,一年的日子,輕輕地跨過了。
三月八號,除了是婦女節,還是卓孺凡母親的生日。今年卓孺凡給母親做了次隆重的生日,盡管母親一直都說不用了,但終拗不過,只好隨他的心意了。
卓孺凡在酒店訂了一個包房,把家里的親戚朋友也都請了來,又在芝士蛋糕店給母親訂做了一個三層的生日蛋糕。母親穿著卓孺凡買的竹報平安香云紗斜襟外套,配一條繡著暗色富貴花的香云紗褲子,每位賓客看了都贊不絕口,都說她生了個好兒子。卓孺凡母親笑得更是合不攏嘴。
賓客漸次落座,喝茶聊天吃著小食,等待晚宴的開始。快到六點開宴了,還不見洛塵來,卓孺凡開始有點皺眉了,一邊應酬著賓客,一邊不時地到酒店門口看她來了沒有。
時間悄悄走到六點半,依然不見洛塵。母親也走了幾次到外邊給洛塵打電話,不過都沒有打通。眼看著就要冷場了,卓孺凡只好喊服務生先上菜,跟大家說邊吃邊等。頭盤、熱炒、大菜、湯……輪次而上,偌大的轉盤圓桌依次遞上色香味俱全的佳肴:麻皮乳豬、百花鴛鴦鴿、清蒸文昌雞、荔枝蝦球、泰汁銀鱈魚、XO醬爆花枝片、玉簪雞翼球、蜂巢玉帶、寶鴨太和湯……一聲動箸,觥籌交錯、推杯換盞,整個包廂一時熱鬧起來。
酒過三巡,眾人興致正酣,只見洛塵推門而進,一臉狼狽。
“不好意思啊,路上塞車來晚了。打攪各位了。”洛塵看見大家吃得正在興頭,一下全看著站在門口的她,好像是自己不擇時機闖入了,就像正在完美演奏的交響樂,中途突然冒出來的不和諧音符,而且還要是第二小提琴那里傳出來的。想到此處,洛塵更是又羞又愧,不覺臉上發燙,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還是母親反應快,拉開身旁的椅子,對洛塵寬容地笑著說:“不要緊,來了就好。這上下班時間本來就容易塞車,況且今天婦女節嘛,沒關系的。來,來媽身邊坐!”
“明知道容易塞車還不早點過來,磨蹭什么呢!”卓孺凡冷冷地說了一句,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皺著眉頭看著洛塵。
洛塵愣了一下,她沒料到卓孺凡如此反應。
“不知道媽生日嗎,有心早就來了,打扮再漂亮有什么用,人都不來!” 卓孺凡一下說得她更加無地自容了。她的確很早就趕來了,卻不料半路碰上工程隊在修路,眼看這一路長長車龍看不到首尾,她急得就像熱鍋螞蟻。一直在公交車上等到實在是要遲到了,才央求司機開車門。司機看她都快急哭了,破例在大馬路上開了門讓洛塵下車。洛塵就這樣,在一輛輛緩慢行進的車輛夾縫中穿過,走到人行路上,心急如焚地步行趕來。誰知道一來就讓卓孺凡如此嘲諷一番,大有熱臉貼到冷屁股之感。
滿心的委屈涌上心頭,登時淚水都在眼眶里打轉。
“我跟你說,你可別哭啊!今天是媽的生日,可別討這樣的‘彩頭’!”卓孺凡又蹦了一句出來。
洛塵何嘗不識大體,再多的鬧心和氣悶,在這么多親戚面前,都得憋回去,況且她又不想攪了這一場賀壽夜宴。
母親趕緊出來打圓場:“都別說了,你坐下!”拉了拉卓孺凡,讓他坐了下來。一邊招手喚洛塵過去:“來,洛塵,媽給你留了好多好吃的呢,快過來先吃飯再說哈。”
總算是有了臺階,否則真不知如何是好。洛塵尷尬地沖大家擠出一點笑容,走到位子上坐下來。服務生忙來遞上一套新碗碟。
那一夜回家,洛塵跟卓孺凡吵了一架,或許這樣說更貼切,只有洛塵一個人聲嘶力竭地哭鬧,跟卓孺凡平靜得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也不跟她吵,就這樣隨她去。
星辰無章雜亂地散在深藍天鵝絨般的夜空,不見月光。
人間四月天,城中芳菲未覺盡。無賴春不歸,一樹一樹花開艷。
四月一日屬于愚人么?所以西方人說,Happy April Fool'sDay !
依然還是春寒料峭,太陽今天只是走走過場戲,一下子就不知所蹤,余下的一天都籠罩在多云的陰沉底下。
洛塵今天一大早就給公司請了假,本來已經走到上班的半路上了,卻漸覺頭重腳輕,腦昏眼花,加上幾個噴嚏弄得清涕不斷,只好請假。
醫院長廊,總是昏昏暗暗,筆直無阻,盡頭總是一扇門,加上來往的都是腳步蹣跚,一臉病容的可憐人,耳邊不時傳來診室里病人咿呀的呻吟,多少顯得恐怖,讓健康的人也不寒而噤。洛塵坐在候診長椅上,看著這樣慘淡的風景,徒增心煩。還好剛才打了電話給卓孺凡,他在電話那頭緊張得很,說一會兒來接她。放下電話,洛塵心里頓覺踏實安穩了許多。實在看不下去,洛塵索性閉上眼睛,把頭仰靠在墻上,等待護士的叫號。
診斷,劃價,拿藥……醫院看病就是如此的手續繁復。待到洛塵手里拎一大堆中藥西藥從醫院出來,城市開始飄起饞人的炊煙。洛塵看看手表,指針已經走過了十一點。駛進醫院的來車卻不見那輛熟悉的。她翻出手機來給卓孺凡打電話,誰知一直沒人接。洛塵只好在醫院院子里找張椅子坐下來等。大半個小時過去了,城市已經飯香四溢。洛塵的手機滴滴地響了。她趕忙打開來,是短信。上面寫著:洛塵,你自己坐車回來,小心點哦。
洛塵“啪”地把滑蓋手機關了,扔進手提包,氣得都不知道說的什么好。她只好自己拎著大包小包擠公交車,轉地鐵。一路上,她安慰自己,想大概卓孺凡在家里做飯或者干家務。一路想象著,到家門的時候,心里的氣差不多散盡了。
想象總是美好的,現實總是殘酷的。
洛塵對卓孺凡是徹底絕望了。從醫院回來,一身疲憊,本以為至少卓孺凡會給她一個安撫的擁抱或者哄哄她的。誰知道,從進門起,卓孺凡就沒有任何表示,只輕聲問了句“你回來了,舒服點了嗎?”甚至都沒有從沙發上站起來,更不用說走過來替她接過一大袋的藥,便繼續坐在客廳那里看報紙。廚房沒有生火,什么都沒有動過。顯然是在等著洛塵做飯。洛塵腦袋昏昏沉沉的,連架都懶得吵了。她去廚房把藥煎煮在煤氣爐上,又動手去煲粥。正當洛塵淘米的時候,卓孺凡探進廚房來,笑呵呵地說:“麻煩你記得煮我的那份哦,腦袋可別燒壞了,忘記家里還有人要吃飯哈。”說完就不見人了。洛塵聽著客廳沙沙翻報紙的聲音,真是滿心的委屈無處可訴。突然想起上次情人節蕓嫣事件,禁不住鼻子一酸。她強忍著淚,咬咬牙,淘米,洗菜,煮粥,煎藥……晚飯后還倒垃圾,掃地,拖地,抹窗,洗衣服,洗廁所……一心要把自己累死。那夜,她睡得很沉。
只是,這之后,她再也沒有笑過了,至少是對著卓孺凡,總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也不跟他說話,仿佛只是同住的陌生人而已。
三個月之后,洛塵終于下定決心離開卓孺凡了。她辦理了出國手續,到美國跟爸爸媽媽一起住。
卓孺凡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愣了愣,張了張嘴,欲說什么卻最終沒有說出口。
這樣的冷戰一直持續到洛塵出國前夜在收拾行李的時候。那晚,卓孺凡倚在房門口,無精打采,眼睛布滿了紅血絲,眼神空空地看著洛塵在一件件地從衣柜里取出衣服來,折好,放進拉桿箱里。他突然從沙啞的嗓子冒出一句話來:“洛塵,你不要走。”
說得很低聲,堅定,又幾近哀求。
洛塵停下手來,看了眼卓孺凡,他一臉倦容,身體也日漸消瘦,洛塵登時心生惻隱,有那么一瞬間,產生了一種想留下來的沖動。但是前事種種,歷歷在目,她還未能忘懷。她瞥了卓孺凡一眼,什么話都沒有說,繼續收拾她的行裝。
卓孺凡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也是什么也沒有說了,轉身離開了。
就是這樣,沉默,沉默。人生在沉默中錯過什么。無情的老天知道。
飛機總是那樣準時升降。離開了中國的故土,跨越太平洋,降落在異國的停機坪。入境、辦理居留手續,搬行李、入伙……一系列的事情忙得洛塵是連停下來的時間都沒有,每天從睜開眼睛就開始一件接著一件事情辦理,晚上頭剛躺到枕頭,就已經迷迷糊糊地進入睡眠了。
半個月過去了。一切都漸漸上了軌道,洛塵終于有了一個清閑的周末。她第一次打開新買的計算機,習慣性地先上網查電子郵箱。果然,半個月的積壓,郵箱里累計了有十幾封未讀郵件。除了賣廣告的無聊郵件,還有就是常規工作和朋友之間通信的郵件,這些都是不太緊要的交待話和一些聯絡感情的朋友悄悄話,洛塵不看幾乎都知道講的是什么內容。只是讓洛塵奇怪的,是這其中有好幾封匿名加急的信件。
洛塵帶著疑惑點開了第一封:
洛塵,我是婆婆,這是小凡托人幫我發的。打你手機說關機,在國內找不到你,聽說你出國去了,想來想去只好通過這個方法找你,實在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希望你能夠早點看到這封郵件。有很多話現在三言兩語說不清楚,只希望你看到之后以最快速度回家,小凡想見你。
洛塵趕忙點開第二封:
洛塵,我是婆婆,還是那句話,我請求你在看到這封郵件之后,趕緊回家吧,實在有很重要的事情。不是情非得已,婆婆我不會這樣周折地找你的,請你一定要回來!
洛塵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連忙點開第三封:
洛塵,我是婆婆,不知你是否看到了昨天發送的郵件,希望你盡快看到吧。小凡不讓我說,可是我作為媽媽的,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小凡的病……已經沒有幾天好活了,現在轉入了深切治療。他不想讓你有心理負擔所以沒有告訴你,讓你走了。但是他每次迷迷糊糊的時候都念著你的名字啊!他這樣的受折磨,我實在是心疼!我以一個母親的身份,求求你了,你回來見見他吧。或許,這就是最后一面了啊!
洛塵渾身打了個激靈,腦袋“嗡”的一聲,頓時如五雷轟,右手食指顫抖著雙擊著鼠標左鍵,點開了第四封郵件:
洛塵,我是婆婆。不知道你是如此的狠心呢,還是真的沒有看到之前我發過去的那些郵件。不管如何都不重要了。小凡……小凡,已經不在了……我覺得還是有必要通知你一聲。他是七月十八號走的,給你留了一封信。如你回來,就來家里拿吧。
七月十八日,洛塵看到桌角,那張折得皺皺的飛機票上,這樣一個數字那么刺眼。
洛塵盯著屏幕上的那些字,死死地,眼神卻漸漸地空洞了。她是想看穿那些是不是愚人節的玩笑,她還不相信這樣簡單的交待,就算是描述了一個重大得快壓得她窒息的巨變。她的淚水漸漸朦朧了視線,涌出了眼眶,滴滴答答地掉落在鍵盤上,越來越多,終于在臉龐上匯成一股清溪。她雙手抱著自己,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起來,好像放聲的肆意流淚,能沖刷掉那陳積的壓抑和新成的悔疚。頃刻,濕衫一片。
她不知道她是怎么回到國內的,好像整個過程都只是霧里看花的虛幻,只有當她從婆婆手里拿到那封信的時候,才突然像被電擊一樣,重新復活起來。
“洛塵吾妻,請允許我最后一次這樣叫你。
我知道,你帶著滿心的委屈,負氣出走了。看著你離去的背影,我實在是,有太多話想說,不知道從何說起。我們怎么會變成這樣?不過無論何時何地,我都毫不猶疑,你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我知道這一年多以來,你過得很不開心。我也知道,你在氣什么。平時總想跟你解釋清楚,可是,你總是躲著我,或是聽不進去。現在趁著寫這封信,也算是一個好機會,讓我說說話,讓你能靜下來聽……
冬至那次,首先我再次跟你承認錯誤,我不應該那樣子沒有交待。不過,我知道你發火的主要原因,就是在吃蕓嫣的干醋。我當時很傷心,那一夜在書房,我幾乎未眠。我以為我已經跟你解釋清楚了,而且蕓嫣也曾是你最好的朋友,你是能夠原諒我當晚的爽約。可是你的反應,讓我覺得你還是不相信我,所以,我也生氣了,傷心了……
去年情人節,實話說,那是我人生最不開心的日子。那晚上你見我半途離席,其實那個電話是醫院打來的,通知我檢查結果,得了這個病,讓我趕緊去醫院詳談。所以我就那樣心慌意亂地先走一步了。后來在醫院出來卻碰到蕓嫣因為急性盲腸炎被救護車送進來,要動手術找不到人簽字,恰好我在那里,所以又耽擱了。我又怕你誤會,所以沒有跟你坦白蕓嫣的事情。誰知道回家后還跟你吵了一架,心情更是跌到最低谷。我一直都不想你知道我的病,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所以當時也沒有跟你爭辯,任你鬧去。其實,我看見你哭,我的心更疼……
母親生日那天,你因為塞車遲到了趕來,我的確不該當著那么多親戚的面罵你。只是我想那是我給母親過的最后一次生日了,總想完完滿滿的,不曾想有這么一段小插曲,一時心情急躁,對不起!看著你委屈的樣子,真的很心痛!我知道那晚,你在被窩里哭了一夜,我也沒有睡。現在很后悔當時沒有哄哄你,現在想哄也不能了,也不知道你在哪里了。唉!
還有一次,你發燒了去醫院看病,本來我應該開車去接你回來的。可是我準備著要出門的時候病發了,沒有趕到醫院。我不想你擔心,便沒有告訴你失約的理由。那天回來你還要自己煮粥,我知道你滿心的委屈,我心里何嘗不難受呢!我多希望自己健健康康的,在你需要的時候,能及時出現在你身邊,照顧你。我多想自己一輩子都是你的依靠啊!可是,人生有時候就像是值得笑話的鬧劇一場,總是讓有心人錯過……
不說那些了……
昨天隔壁床的出院了,他妻子來接他走,今天是他們的結婚紀念日,看著他妻子給他收拾行李,給他穿鞋穿衣,扶著他離開,伴著呢喃耳語,還有會心的笑意。說了不怕你笑話,我都不知道我有多羨慕!恨不得你當時就在我身邊,我們也親熱一下讓他們艷羨。不過我知道,再也沒有了,這樣的日子……
晚上,我才認真算了算,原來我們一晃眼這么多年過去了,數數也有十載光陰,這輩子最幸福的事,就是你我共度的這三千多個日子。只是,不知道,你是否后悔了,六年前那個七月十九日的點頭應承?
……算算下來,我有十六天沒有看見你了,你現在都還好嗎?好想知道你在哪里,在干什么呵……
晚上醫院的燈總是早早就熄滅,幸虧我的床在窗邊。我常常靜靜地看著夜空,月亮成了我寂寞的眼。孤枕難眠,不知道你會不會跟我一樣呢?
……曾經有那么一首歌,每每聽到都會讓我輕輕跟著哼,它讓我心里記著你,讓我歡喜和憂愁,牽動著我們共同的過去……有時候覺得遠處傳來那首熟悉的歌。我常常在朦朧中聽到,便在朦朧中驚醒,以為是你回來了……可是,不知為何,聲音卻那么微弱?每次都不待我聽清楚就漸而遠去了。
寫了這么久,我很累了,我要休息了。塵兒,如果離開我真的能讓你快樂,我愿意放手。盡管我有那么的依戀那么的不舍,可是我知道,我已經無力抓緊你了,因為我要走了……離婚協議書我已經簽字了,在章律師那里……一定要找一個人,比我更能給你幸福。
其實,從開始寫這封信到現在,我都在一種矛盾和懷疑中。我在不斷說服自己,你我一起是快樂的,我的確一直以來,都沒有懷疑過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可是,你的轉身離去,你不顧一切的出走,讓我開始有點動搖,動搖的是,可能是我沒有給你最大的幸福……或許你的選擇是正確的。只是這樣的結束,成了我的生命里最大的遺憾。而可能,很可能,我也沒有機會來彌補了吧。
如果這些話根本不會說出口該多好啊……好想當面跟你說這些話啊,可是,你在哪里呢?唉,算了……
一切都會過去的,昨天的世界會一天天地遙遠,如果你為我悲傷難過,也終有一天會把我忘記的,時間是最好的忘憂草……只是記住,你一定要快樂……我會記著你的,如果下輩子有緣,凡塵再見吧……”
洛塵的心早就被鉛重的悲傷壓得透不過氣了,一浪浪如潮涌的痛楚從心底泛起來,直沖嗓眼,梗塞在那里,讓喉嚨也跟著酸痛起來。她根本無法連貫地看完一整封信,多少次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信紙早以被悲傷的眼淚打濕一片,像斷線的珍珠,淚水滴滴答答地落在紙上,一瞬間便向四周化開,像極度的饑餓,迅速地舔舐著周圍的字跡。洛塵一松手,信箋像折翼的鳥兒,劃著不規則的曲線,飄落在地板上。洛塵坐在雙人床上,屈起雙腳,雙手環抱著膝蓋,把頭深深地埋在自己的臂彎里。整間屋子空蕩蕩的,只有洛塵抽泣的哭聲。
世界還在繼續轉,太陽每天還是東升西落,大城市的繁華還在繼續,忙碌的人們依然匆匆趕路,上學的孩子依然每天準時背著書包出現在學校,人們燈紅酒綠的夜生活也并未停止……
不知道過了多久。
洛塵擦干淚痕,滑下床,穿上拖鞋,走進洗手間,打開花灑,從頭到腳洗了遍。待她走出洗手間,已經半個小時過去了。她從衣柜里挑出那套他們結婚周年時候卓孺凡送給她的淡藍色紗裙,穿上,吹干頭發,梳好,畫了個淡妝,灑了些香水,挽上中跟的白色漆皮鞋,拉上門,走了出去。
這是她這么多天第一次走出來,仿佛一切都陌生了。迎面拂來的涼風讓她激醒。她重新審視這個世界,環視這夕陽西下時,醉人的傍晚風景。
此時盛夏已過,初秋的氣息緊接而來。傍晚,街道上依舊是人來人往,大家都懷著各自的忙碌,奔走在路上,大家都背負著各自的負擔,位移在此處彼地。行路難,是難在各懷各心事,沉重卻不可告人么?
洛塵信步游走著,跟著人潮過街穿巷,鬧哄哄的人聲車聲一片,也聽不出所以然來。
忽然,一個熟悉的四拍旋律從繁華深處傳來,仿佛是四角卷起的泛黃的老照片,或者是塵封的帶著霉味的樟木箱子,攜帶著遙遠熟悉又仿如隔世的記憶而來,那樣地觸動心靈。像注入了一劑強心針,心動怦然,百感交集,卻不能說出口,只化作嘴邊一聲淺嘆。
“同是過路,同做過夢/本應是一對/人在少年,夢中不覺/醒后要歸去/三餐一宿,也共一雙/到底會是誰……
前事故人,忘憂的你/可曾記得起/歡喜傷悲,老病生死/說不上傳奇……
俗塵渺渺/天意茫茫/將你共我分開/斷腸字點點/風雨聲連連/似是故人來……
何日再追,何地再醉/說今夜真美/無份有緣,回憶不斷/生命卻苦短/一種相思,兩段苦戀/半生說沒完……
離別以前/未知相對/當日那么好/執子之手/卻又分手/愛得有還無/十年后雙雙/萬年后對對/只恨看不到”
洛塵尋聲找到了一家音像店。立于門前,她忽然想起,這里原來便是當年他們高考后聚會的,那間K房。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古人無欺。
每段故事都有一篇劇情,每段愛情都像跳躍在琴弦上動人的旋律。愛情生死也不算是傳奇。
只是孟婆一碗解藥,會不會化了這輩子所有的歡喜悲傷,讓思緒漸迷蒙,忘記今世未竟的諾言和深情。不是所有的感情都會有始有終,孤獨的盡頭或許還是孤獨。天上人間,值得碧落黃泉地窮盡尋覓,只因為,無人像他那樣不可放棄。
也許,愛越單純越讓人著迷?越著迷越讓人難以忘懷?成了烙刻在記憶里抹擦不掉的刺青?
不管怎么說,癡心人會期待,愛情盛開的那一個黎明,一定會有美麗的故事,等在下輩子的還陽渡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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