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逸冰老人身材不高,一頭幾近全白的短發,穿著樸素大方。她年事雖高,卻精神奕奕,步履穩健,仍顯出當年的英氣。走進林逸冰老人那簡樸的家,迎面擺著一個大立書柜,書架上放著十大本一套的《秦牧文集》,十分顯眼,旁邊還有《秦牧散文選》、《尋夢者的足印》、《秦牧自選集》、《森林水滴》等四十來本秦牧的著作。一本本書籍,一封封信件,排列得整整齊齊。秦老的一幅大特寫照片端端正正的立在《秦牧文集》的前面,處處都有秦牧的物件,處處照見秦牧的影子。
一
1931年,秦牧的父母帶著他們五兄弟姐妹從新加坡回國(大哥大姐留在新加坡),其時秦牧12歲,二姐林逸冰17歲。回澄海鄉下后,秦牧讀初中,二姐則到一間小學教書,生活還算安定。
不久,白色恐怖籠罩中國,國民黨大肆搜捕進步人士。鄉間一些與“官府”有瓜葛的人向他們通風報信說,“黑名單”上有林逸冰的名字,說是她在學校講的話有“赤色”嫌疑,叫她趕快到外地躲一躲。全家人驚惶失措,馬上關起大門商議。最后決定由庶母連夜帶她遠走他鄉,輾轉流落到香港。秦牧在他的《少年時代話夢錄》中《姐姐的亡命》篇曾記載這件事。
在香港,林逸冰遇見她教過的一個學生,經介紹認識了學生的老師,即后來成為她丈夫的人。經過短暫的接觸,為了生活,他們結婚了。丈夫的大哥是共chan黨員,在一次戰斗中被俘。為營救大哥,夫妻倆把她的首飾拿去重慶監獄打“關節”,把大哥保釋出獄。然后用她的個人私蓄在九龍蒲公村租了間木屋。這個點實際上成了黨的交通站,不少來自泰國的愛國青年就是通過這個交通站輸送到延安。
這時,在鄉下讀書的秦牧因“赤色言論”被趕出學校,于是到香港投靠二姐,進入九龍華南中學讀書,就住在姐姐的家里。他學習很刻苦,又天資聰慧,在報考汕頭市立一中時,兩千多名考生中他名列第一。在這里,他與姐姐一起度過了一段較長的艱難歲月。在這個家里,林逸冰既要掩護來往的革命者,又要養活家里幾口人,她的丈夫又失了業。所以,只要能吃的,就匆匆放進肚子里。秦牧曾這樣描述他們當時的生活:“當時日子過得相當困難,市面上什么菜肴便宜他們就吃什么。有一次,姐姐買進一批米,是從海水中沉沒的貨船船艙里撈出來的,已經變味發霉,顏色花花綠綠的著實難以下咽,但大家也勉勉強強以它填飽肚子了。”秦牧就在這個被稱為“貧民窟”的地方初步接觸了進步的刊物和書籍,接觸了共chan黨人,這個時期成為他走上革命道路的轉折點。
一次,香港被十二級強臺風侵襲,狂風夾著暴雨,狠命推向港島,攪得昏天黑地。風象刀似的刮著,木板、瓦片和鐵皮飛上天空后又狠狠砸向地上的巨大響聲,被砸傷的村民痛楚的慘叫聲,呼兒喚女的撕心裂肺般喊聲此起彼伏。屋里,秦牧和小外甥女及懷有六、七個月身孕的姐姐心驚膽戰地縮在一起。臺風越吹越猛,樹木翻倒,房屋搖搖欲墜,他們趕緊躲進了床底下。木屋被狂風吹倒了,“嘩”的一聲巨響,整個房頂塌下來,一根房梁打在床上,把床板也壓斷了。“完了!”林逸冰的腦子一片空白,懷里抱著的孩子也分不清哪里是頭哪里是腳。幸好房梁倒下來時撐成一個架子,擋住了壓向木床的屋頂。看來老天爺真的是有眼,拯救了一個未來的文壇大師。
人雖然沒傷著,但他們卻被困在倒塌的屋里,無法出去。房子塌了,積水漫進屋里,越來越深。年青的秦牧靠著姐姐,十分憂心:“二姐,你說我們還能活著出去嗎?”姐姐沒吭聲,只是緊緊地摟著他的肩膀。生存的意念支持著他們,他們抱著孩子,淌著水在昏黑的破屋子里摸索,最后爬到架子上,終于發現一個僅容一人的洞口,攙扶著爬了出來。外邊原來是豬圈,豬不見了,幾只被水淹死的雞還在泡著,一些沒被淹死的則拼命拍打著濕漉漉的翅膀掙扎。風雨交加,外面一片汪洋,仍不時有木板、鐵皮甚至沙發等物在空中飛舞,四周全是倒塌的房屋,許多電線桿子被刮倒,不少人倒斃在街道、路旁,有被砸死的,有被電死的,其狀慘不忍睹。據事后報道,這場風災導致九龍、香港死亡達一萬多人。
命是撿回來了,但前面是白茫茫的水面,背后是倒塌的房屋,怎么辦?顧不了那么多了,先脫離險境吧。他們帶著孩子,林逸冰則拖著個大肚子,讓人背著一起游到對岸。這時,與林逸冰相熟的國民黨粵漢鐵路警備司令馮次淇的太太得知這里水浸,馬上派人來接她們母女到九龍塘住。她們曾與馮太的母親為鄰,且關系甚密。秦牧告別姐姐,回學校去了。這次死里逃生的經歷給他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回憶。
二
抗日戰爭爆發了,蔣介石宣布國共合作。1939年初,林逸冰收到去了江西吉安加入國民黨第五軍需局的丈夫來信,國民黨軍事委員會在江西辦了個戰時工作干部訓練團,是抗日組織,廣東已有不少女青年報了名,動員她也去參加。于是,她忍痛給僅幾個月大的兒子戒了奶,將一子一女送回澄海鄉下,就動身去江西。南昌失守,干訓團撤到雩都,并入了黃埔軍校瑞金第三分校。經過嚴格考核,除軍事動作稍次外,她的其他課程全部優秀。
姐姐進了軍校,弟弟秦牧則放棄學業,到廣州參加抗日救亡運動,加入了前鋒劇社,他們把日寇暴行和人們的反抗情緒編成節目,在后方巡回演出,向群眾宣傳抗日。當時較有影響的節目有《放下你的鞭子》、《“九一八”以來》、《八百壯士》等。劇社不但在廣東各地演出,還直上桂林、梧州等地。這次經歷,使秦牧耳聞目睹人民大眾的苦難生活,開拓了視野,從此,秦牧走上了革命道路。
廣州淪陷后,韶關成了國民黨廣東省政府的戰時省會。這時,林逸冰等人的軍校實習已期滿,要分配工作了,3000個學員要分散到全國12個戰區,干訓團讓大家填表報自愿。秦牧其時已在韶關《中山日報》社任編輯。為了能與弟弟在一起,林逸冰選擇了設在韶關的四戰區政治部,但卻被派往設在翁源縣的第十二集團軍傷兵醫院。她因腳傷沒有去報到,住到弟弟家里。
這段時期,她一直和秦牧在一起,還結識了他的一班青年朋友。那是一段無拘無束的時光,他們一起談論時事,一起做飯加菜。當然,做飯的任務就落在林逸冰身上。于是她又想方設法為他們改善伙食,盡量做些好菜給他們吃。有一次,好不容易買來一些田雞,青年們高興地圍著看林逸冰做。“二姐”,他們跟著秦牧稱呼她,“你敢殺田雞嗎?”她笑了笑,手腳麻利地干了起來。“咳,這還用說,黃埔軍校出來的嘛!”一個青年敬慕地說。他們尊敬她,不但是她的熱心腸,還佩服她一介弱質女子竟然敢去報考軍校。
傷好后,林逸冰決定去找粵漢鐵路警備司令馮次淇幫忙。馮為她寫了一封信給政治部主任邱譽,邱譽的秘書李鈺接待了她,并分配她留屬下的特別黨部搞財務,軍銜則以中尉代理上尉,直至以后的少校。
秦牧由于發了不少宣傳抗戰,痛斥汪精衛的文章,引起了社長的不滿,被發出“停薪留職”通知變相開除了。他于是參加了中山大學回粵戰地服務團,到珠江三角洲一帶活動,后來又輾轉到了桂林。從這時起,年青的秦牧開始進入了文藝界,以雜文開辟了他的文學創作之路。
1942年夏,林逸冰請假去桂林探望秦牧。弟弟的生活很苦,經常是有上頓沒下頓。見他這么困難,姐姐勸他到政府部門謀個職,秦牧堅決地拒絕了:“我決不吃國民黨的飯,再餓也不會加入國民黨!”這期間,秦牧認識了吳紫風,她是中山大學畢業生,當時是《廣西日報》社的記者兼編輯,挺有才氣。
三
桂林也失守了,這時的林逸冰已請了長假和丈夫孩子一起隱居。他們夫妻帶著幾個子女隨著老百姓一起逃難,過起了流浪生活。他們從韶關一直南下,沿著通往廣州的路線緩慢地移動著。到廣州后,好不容易進了航政局(廣州港務局的前身)當了文職人員。秦牧則帶著妻子北上,到貴州、重慶等地尋找出路。他們跟著幾十萬手無寸鐵的難民跋涉,路上到處都是餓死、病死或是被土匪殺人越貨殺死的尸體。他們經歷了千辛萬苦,躲過了土匪的攔截,背著行李步行了幾十天,終于到達貴州。這期間,姐弟倆失去了聯絡。
1949年8月,在香港做了三年專職作家的秦牧,決心回祖國投身解放事業,與部分革命者一起到東江游擊區參加革命,并隨解放大軍浩浩蕩蕩地開進了廣州城,成為軍管會的一員。
結束了動蕩的生活,姐弟倆恢復了聯系。盡管此后的二十六年間,林逸冰基本沒有停止過關押、審查或交代,每次“運動”都成了“運動員”,但她與秦牧的關系一直很密切,秦牧給了她精神和物質上的支持,使她平安度過那段艱難的人生。
解放后沒多久,林逸冰作為“軍統特務”被關押起來,送到設在廣州市郊楊箕村的勞動教養處。這期間,秦牧常常去探望他的二姐,還帶給她一些吃的用的。他了解姐姐,知道她的為人,在特別黨部當財務純粹是為了生活。更何況,不管在香港或在黨部,她都維護了好些共chan黨人。教養處有不少是政治犯,其中不乏認識秦牧的。他們在背后指指點點,“那不是秦牧嗎?”有的人干脆直截了當地偷問林逸冰:“為什么秦牧還敢來探監?”姐姐和姐夫因曾參加國民黨而在監牢出出進進,5個孩子要吃飯,要上學,其生活拮據程度可想而知。為此,秦牧的心總牽掛著他們,并負擔起一部分支出。他們的大女兒在北京大學讀書四年,期間每月的生活費都是由舅舅秦牧負擔的。
勞教處出來,有人介紹林逸冰到海運局預備船員訓練班教初中語文。訓練班連她只有三個語文教師,其余兩個是大學生。她因自己的學歷不高,擔心教不來,加上那里不是正規學校,很多時教科書或指導書不能準時拿到。但為了家庭,為了飯碗,她豁出去了,利用業余時間備課,有不懂的就去找秦牧,或打電話向他請教。秦牧盡其所能對姐姐進行解釋或指點,直到完全明了。她的教學得到校方和學生們的好評。
秦牧心疼姐姐的操勞,怕她累壞了身體,總是處處關心她體貼她。60年代初,那是國家經濟困難時期,政府關心知識分子,定期補助一些“加餐票”,好讓他們補充點營養。“加餐票”其實也不會很多,但秦牧總是帶著林逸冰一起去加餐,讓她吃飽些。而在節假日里,秦牧就會上街買一些好點的肉和菜,到姐姐家里和他們一起做來吃。每逢這時,家里總是覺得暖融融的,平常很少聞到肉腥味的孩子們更是歡喜異常,歡聲笑語充滿了屋里的每一個角落。多年以后,秦牧還不時提起與孩子們一道的快樂時光。
秦牧對人說,他性格倔強,那是得于他父親的遺傳。盡管他在與人相處時很能容人,但卻是“眼睛里摻不進沙子”,不能容忍造謠生事,尤其是對他尊敬的姐姐。54年“三反五反”期間,單位有人給林逸冰栽贓,說她貪污公款,為此派出調查組四處調查,還到秦牧那里了解情況。一向待人熱情的秦牧這次卻板起了臉,據理反駁。調查組無功而返,秦牧卻因此被說成沒有階級立場。
“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除了不斷的審查批判之外,林逸冰還被獨自關押在一間小房子里達三年之久。有時“造**派”來興致了,就把她拉去審訊,一定要她承認自己是軍統特務,是國民黨讓她潛伏下來的。有一次,“造**派”輪流審訊她,兩個人兩小時一班,一直審到天亮,連水都不給她喝一口。她困渴交加,嘴唇干裂,渾身虛脫。審查后,身材瘦小的她每天坐在石頭堆上,一錘一錘地把石頭敲碎,一干就是幾年。
秦牧這時也成了“國民黨殘渣余孽”,還被戴上了“漏網大右派”的“頭銜”,不斷地受到批判。幾天的時間竟有幾千人到他家門口大喊大罵,還把家里的東西砸爛了。批判逐漸升級,變成了批斗、體罰。在三年半被審查的時間里,秦牧被畫黑臉游過街,被強制作“噴氣式飛機”挨過斗爭。姐弟倆的聯系中斷了,但是,批判的文章和大字報卻經常把他們聯系在一起。當時黃埔港務局曾有一份批判他們的大字報,題目是《姐姐造箭,弟弟射箭》,內容是批判他們姐弟“同流合污”,一同攻擊“社會主義”。
四
經過了26年的風風雨雨,終于迎來了生活的春天。這時,林逸冰已到了退休之年,于是辦理了退休手續回家享天倫之樂。而秦牧卻到了收獲的金秋時節,他寫作、講學、培育后人,還架起了與世界各地的文化橋梁,常常被邀請出國交流講學。雖然事務纏身,但姐弟之間的聯系從不中斷。秦牧常在百忙中抽空寫信給林逸冰。有時出國歸來不能直接回廣州,他也迫不及待地給姐姐寫信,把他的旅程、感想寫進信中。
秦牧曾在一封信中寫道:
二姊:
我已從美國回到北京,此行歷時18天,到過美國紐約、波士頓、華盛頓、芝加哥、舊金山五大城市,大開眼界。詳情回廣州后再面談。
中國和舊金山時差十五小時,因此,一路飛行天都是亮的,而到上海是忽感黃昏,到北京竟是午夜。我身體很好,一路都沒什么事情,整個來說,是順利的。
我四五天后回廣州,先寄數行,以免惦念。……
回到廣州,秦牧總要上姐姐的家里探望,把他的所見所聞告訴姐姐。他還不時邀姐姐上街,扶著她在大街小巷或公園里漫步,好讓不多外出的姐姐散散心。
文壇大師秦牧在姐姐的面前,就象一個被呵護被操心的小弟弟。有一年,有關部門準備調秦牧到北京工作,秦牧征求姐姐的意見。林逸冰分析了他的情況,認為他不宜上北京,應該留在廣東,這里的土壤適合他。經過長談,秦牧放棄了進京的機會。“文革”期間,秦牧在北京的老朋友老舍、吳晗等好些人被迫害致死,盡管他也受到批判,但他的根已深深扎在廣東,況且這里的“武斗”沒有北京那么激烈。秦牧能安然走出那動蕩的年月,二姐林逸冰起了一定的作用。
1983年,秦牧與中國作家協會部分作家到西安、青海、蘭州等地參觀,離開西安時剛給姐姐寄出一封信,到了西寧后又寫了一封。那信是寫在《西安日報》上的,他告訴姐姐說報上有他的特號,特意寄給她一閱。那篇文章是西安日報社記者張同賡寫的,題目是《夜訪秦牧》。從這可見二姐林逸冰在秦牧心里的分量,他的一喜一樂都愿意與姐姐分享。
1990年9月,省社科院文學所、省文學藝術界聯合會、中國作家協會廣東分會及羊城晚報社、《家庭》雜志社等單位聯合舉辦了慶賀秦牧文學創作五十周年暨秦牧文學作品研討會,二姐林逸冰也作為特邀嘉賓出席了開幕式。這是秦牧特意讓她作為父母和親人的代表來參加的。不喜交際的她卻為此梳洗整齊莊重到會。
“覺夫(秦牧原名)的心腸很好,有好幾次陪我上街時,他扶我站在一旁,自己往馬路對面走去,原來是對面馬路有上了年紀的乞丐,他是給他們送錢的。”已進入耋耄之年的林逸冰老人繼續回憶說,“覺夫的求知欲特別強烈,他這一生除了知識外,別無追求。他什么知識都想學,包括外語、藥理等,只要需要,他就去學,惟獨不研究人際學。記得我們曾對如何做人進行過討論。我們都認為,要能去掉私心,凡事以他人利益為重,就不需要刻意去學習什么做人的道理。當時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唉,他就摔了一交,卻永遠起不來了,他這是累的。”說著,她的眼睛又濕潤了。
是的,我也從一些求教過秦老的文學愛好者那里聽說過,秦老人品好,很謙遜,從不擺名人架子,總是熱心地培育后輩。他對錢財看得很淡,愛說,錢財身外物,生不能帶來,死不能帶去,何苦看得那么重?一代文壇大師走了,但他的人品、文品等優秀遺產卻留給了后人,使我們受益無窮。懷念他的又何止是他的二姐和他的至親至愛?
注:1.中央電視臺于2011年采訪了以優異成績畢業于黃埔軍校的林逸冰老人,時年97歲的她思維仍是那么清晰。
2.林逸冰老人于2012年春節無疾而終,享年98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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