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財經大學 林明明
任達華是我以前的舍友。在粵語里,“任”和“淫”發音相同,因此我們都喜歡叫他“淫達華”。他沒有辜負這個外號的期望,自身通過多年的苦苦修煉而淫蕩得出神入化、無與倫比。對此他常常引以為榮,曾不止一次滿臉自豪地對我說:“天下的淫蕩共十噸,我獨占八噸,你得一噸,天下共分一噸。”
他這番話每次都會令我情不自禁地想起曹子建和謝靈運的故事。
剛開始認識任達華的時候,我對他的第一印象居然是陽光和正經,這使我在往后的日子里發現他的真面目后大驚不已。有一次我終于憋不住了,便搖身一變、化為政治課本語重心長地勸他:“我說達華,毛爺爺說了,世界是他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還是我們的。我們都是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應該努力成為建設祖國的四有青年,你看你,終日沉浸在又黃又色的東西里不能自拔,這樣下去如何為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社會做貢獻。”
任達華笑說:“這你就不懂了。大家都是黃種人,哪有不黃的道理。還有,有個詞叫男兒本色,也就是說男兒本來就是好色的。天底下不好色的男的全都是性無能。”
我頓時語塞,搜索了幾下大腦,一時之間竟找不到任何語句來反駁。
兩個經常在一起的朋友不是你改變我就是我改變你。由于我未能成功改變任達華,所以最終成功被他改變——打那次對話起,我的世界觀就如同地震時災區中心的房屋,頃刻之間崩塌得排山倒海。
世界觀重建的后果就是觀世界的方式也跟著改變。在認識任達華之前,每每在路上見到一個漂亮女生時我心里想的是“那女生的笑容真美” 或“那個女生的皮膚好白”;被他改造了思想后,再次在路上見到漂亮的女生時我腦海里第一個冒出來的想法變成了“那個女生的胸真大”或“那個女生的臀好翹”。
通常情況下,如果想拉近彼此距離,女生之間需要談論韓劇,男生之間則需要論女生。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我和任達華沆瀣一氣,只要一有空就坐而論道,從東京的天氣談到加勒比的戰況,從這個島聊到那個島,樂此不疲,津津有味。這使得我們關系如同數學上的指數爆炸一樣增長迅猛,最后毫無懸念地成為了彼此關系最鐵的好朋友。
上了一年大學全班男生只有我和任達華單身。為了在人群中顯得不孤單,我們兩個單身的貴族互相擁抱取暖,無論做什么都結伴行動、形影不離。當然,單身的貴族只是我們的一面之詞,在其他人看來我們只不過是兩條互相擁抱取暖的單身狗而已。任達華在這個問題上從來都是振振有詞地據理力爭——按照他的理論,狗的平均年齡只有十四五歲,所以能讀大學的即使不是單身的貴族至少也是單身的平民。相比之下,我覺得“單身狗”和“單身的貴族”這兩種稱呼就好比“妓女”和“失足婦女”、“屎殼郎”和“蜣螂”,二者之間除了字數不同以外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差別。我一直覺得不管單身的貴族還是單身狗,只要身邊有個和自己一樣性質的人就不用怕了。然而真相是:任達華是單身的貴族、我是單身狗——這是我后來根據種種事實參悟出來的。人生的一大悲哀就是你以為的僅僅是你以為。
我們平常一起上課,一起吃飯,周末一起運動,偶爾一起泡館,和情侶之間的唯一區別就是不一起睡覺了。
我們之間無話不說,無話不說得經常在一個小時內把一天要說的話都說完了。所以很多時候我們也無話可說。那個時候任達華就掏出手機來播放音樂,其中播放最多的是曾軼可的《獅子座》:
一個人的時候
不是不想你
一個人的時候
只是怕想你
一個人的時候
如果下起了雨
也會學你把傘
丟到一邊
七月份的尾巴
你是獅子座
八月份的前奏
你是獅子座
相遇的時候
如果是個意外
離別的時候
意外的看不開
……
那天黃昏,我們照例坐在宿舍門口的走廊上聊天。再一次聽完《獅子座》后,我問他:“你是獅子座嗎?”
任達華搖搖頭說:“并不。我是處女座。”
我大惑不解,滿腹狐疑地追問道:“那你為何會喜歡曾軼可那些只有小女生才喜歡聽的歌?”
我原本只是隨口一問,不料那一問勾起了潛伏在任達華腦海深處的記憶,他的心境霎時間像人跡罕至的湖面突然遭受到一塊大石頭的沖擊那樣,蕩起了層層漣漪而變得不再平靜。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心潮起伏、思緒萬千、浮想聯翩,在那之前我從來沒見過他深情款款的樣子。他調整了一下身體,以最舒服的姿勢靠著墻安靜地坐著,眼神迷離地望著遠方被落日染得像燒紅了的鐵一般的天空,一言不發。
良久,他才緩過神來,恢復了以往吊兒郎當的神態,對我說:“因為曾軼可的《獅子座》是我中學時暗戀的女生最喜歡的一首歌。我起初只是love her love her dog ,后來聽著覺得還挺好聽的,就慢慢喜歡上了。再后來不知為何像吸毒一樣上了癮,現在一天不聽就渾身不舒服,總覺得缺了點什么。”
“好小子,看不出來你還挺癡情的。”
“是啊,我也這么覺得。”
我想了想,覺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對,當場戳穿他說:“不對,前兩天你才剛說過自己中學暗戀對象換過五六次了。原來癡情的外衣下面裹著的是一顆大蘿卜一樣花的心,連我都差點被你騙了。”
“別人笑我太花心,我笑他人看不穿。大象無形,個中道理你是永遠都不會懂的了。”
話音一落地就著實嚇了我幾大跳。“大象無形”這四個字從任達華口里吐出來令我震驚不已,那種震驚程度絲毫不亞于我親眼見到一個體型比貓還大的老鼠。這廝平常總是把“才疏學淺”說成“才疏學陋”,并且認為“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是泰戈爾的詩句、以為魯迅和周作人是同一個人——種種令人噴飯的張冠李戴行為多得不勝枚舉。如果他不是和我同一個班級同一個宿舍的話,我百分之八百會以為他是靠體育特招考上大學的。
所以我萬萬沒想到他居然能夠引用《道德經》里面的詞句。
“大象無形。這個詞厲害。” 我以飽含敬佩與贊賞的語氣夸他。
“哦,那是我高中的校訓。一直搞不懂為什么大象會沒有形狀,大象不就是長長的鼻子和大大塊的身體么?第一次看到這個詞的時候我覺得它聽起來好像好厲害的樣子,就把它記了下來。”他說這話時隨手摳了摳鼻,摳出里面的分泌物后用力將它彈向遠方,那塊鼻屎的飛行路線像極了物理學上物體作斜拋運動時的軌跡。
大二第二學期開學初,春風肆意地吹拂著大地,校園里蝴蝶雙棲燕雙飛、滿園春色惹人醉,如茵的草坪上隨處可見成雙成對的情侶。一切都預示著,大自然又運行到了一年一度動物交配的季節。
任達華一回校就迫不及待地大聲向我宣布:“我這學期要立志找一個女朋友!”
我記得他上學期才跟我說大學期間要靜心學習將來考研的,這讓我深深感受到春天的力量是多么的強大。我問他還考不考研了,他說:“大學就是一桌酒席,學習和考研是主菜,愛情是調味品。沒有主菜的酒席不足為道,沒有調味品的酒席淡而無味。”
這么有文化的比喻把我嚇呆了,我還沒來得及回話,他又大發議論道:“一個人只有一輩子,一輩子只有一次青春。我們現在都大二了,再不瘋狂青春就荒了,再不戀愛小弟弟就老了。此時不戀愛,更待何時?”
這是一個容易因為寂寞而談戀愛的年代。不過也許每個時代都是如此。所謂的青春只不過是青年人在發春,所謂的戀愛只不過是發春的青年人戀上了做愛,僅此而已。
然后任達華真的將理想付諸實踐,用一天時間研究出了泡妞攻略。他一開始采取的是搭訕法:每天都像小偷一樣暗中潛伏在校園各個角落,一有漂亮的女生出現就人為地制造機會去搭訕。期間,他借鑒抗日戰爭時期游擊戰的戰術,搭一訕換一個地方,妄圖通過增加搭訕次數來提高機會。
不幸的是,幾十番輾轉下來,他還是一無所獲。
任達華決定調整戰略,將搭訕法改為守株待兔法,同時也相應地將游擊戰改為定點戰。那個點就是圖書館。
我提醒他說:“圖書館的美女恐怕和我國的大熊貓一樣少,你確定你能遇得到嗎?”
他擺擺手說:“美女不在于多而在于精。經常泡館的不是丑得特有內涵就是美得特有內涵,總而言之就是特有內涵。要堅信這個世界還是會有既漂亮又有內涵的女生的,那樣的女生只要有一個給我遇到就夠了。”
事實證明任達華的新戰略是對的,兩個月里他費盡心機勾搭到了一個中文系的女神。其勾搭的具體過程是這樣的:他先是花一個星期將圖書館反反復復掃描幾遍,掃描完之后果然在人群中發現幾個大熊貓,心中大喜,慌忙采取標志重捕法——把當時的時間地點和人物外貌特征記錄好,為下次艷遇提供線索。
他很快便發現了其中一個大熊貓的生活規律,便鎖定目標,欲擒故縱,每次都先大熊貓一步到達圖書館,然后在大熊貓最喜歡的位置的隔壁坐等大熊貓來接近自己。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精心的設計和不懈的努力,任達華一步步地把自己和大熊貓的關系由點頭之交推進到了朋友。
在關鍵的時候任達華找到了我,用雙手抓著我的雙肩說,兄弟,我打算向那大熊貓表白了。她是讀中文的,比較喜歡有詩意有文采的東西,這次全看你的了。
我說達華你別激動,寫情書對我來說只不過是一塊蛋糕而已。放心,你兄弟我一出手必定手到擒來。
我并非在吹牛。初中開始就不斷有朋友請我幫忙寫情書,造就了我日后一身寫情書的本領。我甚至還探索出了寫情書的神框架,在那個神框架下,我用細膩的文字幫助無數少男俘獲了無數少女的芳心。
這次對方是中文系的,那就有點棘手了,畢竟如果把握不好的話可能會見笑于大方之家。經過深思熟慮,我在開頭就引用了《國風·周南·漢廣》的一部分詩句:
南有喬木,
不可休思。
漢有游女,
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
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
不可方思。
頭開好了后我便極盡舞文弄墨之能事,什么“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容華耀朝日,誰不希令顏”等一股腦全引用了上去,到了信的最后還特地加上了一句“悲莫悲兮生被拒,樂莫樂兮新相知”。
信送出去后的第二天任達華就和中文系的女神牽起了小手,并且當天晚上就使出了壁咚的絕招吻了她。
那晚回來后,任達華請我吃了一頓大餐作為回報,問我說:“你小子為什么不也找一個?”
是咯,我為什么不也找一個?
任達華一語驚醒了夢中的我。
于是我復制粘貼任達華的泡妞大法,如法炮制地在圖書館勾搭到了一個女生,寫了一封一模一樣的情書,滿懷希冀地送了出去。
很快就收到了那女生的回信:
說實話,我是個俗人,你信里的很多語句我都看不懂。你是喜歡我嗎?可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你是個好人,一定會遇到比我更適合你的女生的。
領了好人卡之后我沒有吊死在一棵樹上,而是選擇繼續在森林里探索,總結經驗,吸取教訓,根據實際情況重新寫一封送了出去。
然后收到了第二個女生的回信。這次的回信更簡潔,連標點符號都省了:
我覺得我們只適合做朋友謝謝你喜歡我
再然后我學習曾國潘屢敗屢戰,沒想到結果還是屢戰屢敗,每次都能收到各種各樣的拒絕理由。
事實證明這是一個看臉的世界,當我冷靜下來照了照鏡子后就徹底接受了這個殘酷的事實。后來我干脆放棄治療了,每天早上看著任達華滿面春風地出去晚上滿面春風地回來,自己一個人在圖書館默默地形影相吊。
大三的一個晚上,任達華鄭重其事地對我說:“我決定了,今年要和我女朋友啪啪啪。”
我當時不知怎的腦子抽風地問了一句:“打乒乓球嗎?”
“打你妹。”任達華白了我一眼,轉身望著夜空說,“我這次要上了她。方案我已經從別的兄弟那里打聽到了,只要和她去外地旅游,等到開房的時候制造機會,沒有上不到的道理。我們現在的年華是火一樣的年華,是烈火,就該盡情地燃燒。”
他說這話時手握拳頭眼神里充滿了憧憬,那個場景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希望小學宣傳廣告里的大眼睛小女孩。
三個月后,任達華在連我也來不及知道怎么回事的情況下莫名其妙地辦理了退學手續。
后來我才從其他人口中知道,那個中文系的女生也在同一時間退了學。雖然學校官方屢次下令禁止討論此事,但人言可畏,學生雙雙退學結婚生孩子的謠言還是飛滿了校園,一時之間甚囂塵上。
過了很久后我接到了任達華的電話,知道了事情的大致經過:一次旅游中任達華如愿以償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可萬萬沒想到一時的歡愉換來的是長久的不安,等到發現時已經釀成大錯,追悔莫及。
我說那你的學習和考研呢?
任達華故作輕松地說,那些已經無所謂了,讀大學不就為了討一個好老婆嗎?我現在已經達到目的,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我問他當初為什么不去墮胎呢?
電話那邊聲音很堅定地說,生活再苦也不能苦自己的女人,自己再渣也不能做生活的渣男。別的就不多說了,你以后坐車要記得套好安全帶,做愛要記得戴好安全套。
如今任達華和朋友合伙做起了小生意,生活漸漸有了起色。而我,依舊在校園里焦頭爛額地應付各種瑣碎的事情,偶爾也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靜靜地聽著曾軼可的《獅子座》:
一個人的時候
不是不想你
一個人的時候
只是怕想你
一個人的時候
如果下起了雨
也會學你把傘
丟到一邊
七月份的尾巴
你是獅子座
八月份的前奏
你是獅子座
相遇的時候
如果是個意外
離別的時候
意外的看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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