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張老的一月之期將要到來的時候,周程越發顯得局促不安。那種不安里頭,有著更多的激動與欣喜。在再度去拜訪張老的頭天晚上,他一直到后半夜才睡著,早上天剛亮就起來直奔張老家去。
他已經做好了準備,也許張老羅列出的名單會有很多,也許張老不會提供地址,找到這些人還要自己花費更多的時間精力。但是,無論怎么說,只要有了一份詳細的名單,至少自己的尋親路途會變得不再那樣盲目。
這一天下起了小雨,天是昏沉沉的,這是他來以遠這么長時間遇到的第一場雨。雖說算不上磅礴,但徹底淋濕一個人也總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他出門的時候比較著急,也沒有帶上雨具,如今在完全暴露的摩托車上早已經被淋得渾身上下全都濕透。
可他并不介意,現在沒什么能夠阻止他前進的步伐了,更何況只是這樣一場微不足道的雨。
摩托車師傅是個比較健談的人,雖然和周程只是初次見面,不過說起話來卻一點也不拘束。
“你去那干嘛啊?”他總是樂于打探乘客的事情。
“哦,過去找張老?!爸艹袒卮鸬?。
“你是剛來的?”師傅又接著問道。
“不是啊,”周程有點不明白,“我們有見過一面?”
“你是真的不知道嗎?”
師傅的話越發讓周程覺得迷糊了。
“怎么這么問呢?”
“張老已經過世了,就前十來天,那時我還往那邊拉過幾個人,都是去奔喪的?!?/span>
“什么?”周程驚住了。
說話的時間車子已經停在了張老家的不遠處。
“你看是吧,還掛著挽聯?!睅煾抵钢鴱埨系奈葑訉λf道。
這是周程所意料不到的。他沒有想到,人原來真的是說去就去的。那一刻,他已經不知道自己要怎樣面對接下來的一切。他看到了張老家的不同了。門前冷冷清清的,還依稀可以看到鞭炮留下的碎屑。
往前再走幾步的時候,他便能看得細致了,門旁貼的挽聯還嶄新如初,就仿佛是昨日才剛貼上去的那般。如今張家的門是緊閉著的,他不知道里頭是否還有人,他只是一步一步,離沉重越來越近。
他在門口站了很久,沒有敲門,也沒有有說話,只是一直的站在原地。
“咋不敲門呢?”有路過的人對他說道,看著像是張老家的鄰居。
但并非是他不想敲門,他只是不敢。他只是不知道自己要如何面對如今的張老的家人。張老過世不久,而自己卻為了索要那份名單來到人家面前,他知道那樣并不好。他也不知道張老是否來得及完成他曾經答應自己的事情。
如今他真的心亂如麻。對于張老的離世,他同樣悲傷,只是不輕易地表現出來??伤恢溃约壕烤怪皇羌兇獾匾驗樗娜ナ蓝鴤?,抑或是有著別的原因??梢苍S只是他自己不愿意承認,不想承認自己內心的另一種想法。他知道,有那樣一種想法會讓自己覺得可恥。
他不打算打擾他們了。他們在家也罷,不再也罷,他只是不想在他們傷痛的時刻來打擾。
可是,門卻突然開了,是張老的大兒子張全。
“你來了。”張全著一身的黑色,臉色很是難看。
“誒,”周程慌忙答應道,“真的很抱歉,我……”
“進來吧?!睆埲⒉焕頃艹陶f的什么話。
張老是血壓突然升高才離世的。去世的那一天并未有什么異常,他自己也未曾說過有什么不舒服。只是晚上的時候,忽然就那樣去了。家人趕到身邊的時候,他早就已經去了,甚至都沒來得及留下只言片語。
“老人走得很倉促,我們是沒有料到的?!睆埲^續說著。
“嗯,”周程點著頭,“對于這我真的很抱歉……”
“我知道今天你要過來……”張全看了他一眼說道。
“張老都已經去了,我不該再提那些事的,這我懂?!敝艹袒琶φf道。
“不,”張全搖了搖頭,“老爺子去之前每天都會花些時間幫你回憶有關的人和事,之后會叫我幫他寫下來,但是老爺子年紀確實是大了,記性越來越不好,將近半個月的時間也就只能回憶起五六個。老人還在之時,一直地對我說我們能幫就幫,他特別的希望你能與失散的親人相認。可是,那一晚他就那樣匆忙地走了,我們連他的最后一面都沒能看到。這些名單還沒有寫完整,但是……”
“沒關系,有這些就已經足夠了,”周程忽然變得亢奮起來,“張老和我素昧平生,只是因為我的一個請求就能這樣幫扶我已經是感激不盡了,我不敢再有過多的奢求的。”
張全此刻起身到旁邊的書桌旁,從抽屜里頭拿出了一個信封,遞于周程道:“老爺子不出門已經有些年頭了,很多地址都記得不真切,我已經根據他的描述都替你寫詳盡了。我不能一一帶你去找,老爺子去世以后我們一家子都很難受,我打算出去走走,去散散心。”
“好,好……”周程此刻真的不知道要說些什么樣的話來表達內心的感激之情了。
他真的感激張老,感激張全。在這樣的一種悲痛氛圍中,張全還能如此平靜地等待自己,只為兌現一個承諾。他慶幸自己生命里遇見這樣的好人,感激這些幫助過自己的人。他知道,無論這些名單最終能否幫他找到生父生母,張老對他的恩情怎么都不會被抹煞。
對于張老的去世,他開始隨著時間的流逝越發覺得難受?;氐焦⒌臅r候,陳姨問他怎么樣了,他便跟她細細地說了。
“倒真的是很可惜?!标愐虈@息道,“可是,他也已經九十多歲了,受過苦,但到晚年的時候也享受了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他這一輩子也值了?,F在又有多少老人能夠那樣長壽呢?即便長壽,又有幾個能有兒女那樣孝順地服侍在身旁呢?”
“陳姨,那我先上去了?!敝艹逃X得有些累了。
“那要陳姨領你去找嗎?”
“不了陳姨,上面有很詳細的地址,我一個人可以找的著的。”
他只是不想再麻煩陳姨了。他虧欠的人已經夠多了,他不想再去欠誰的情。他這一輩子的時光,已經償還不完他如今欠下的這些情。
那一天,二叔又給他打來了電話,只是問他上次回家怎么不告訴他。若是知道他回了家,他們肯定是要趕回去的。
“二叔,沒事的,我也不是都不回去了?!?/span>
“那好好,那你現在怎么樣了?現在在以遠生活得好不好?不要苦著自己,你把卡號給我,二叔給你打些錢過去,你這孩子就是不懂得照顧自己……”
二叔從來是這樣,每一次打來電話都會“嘮叨”很多。周程知道他只是因為關心自己,可是今天,他真的只是想一個人好好地安安靜靜地呆著了。
“二叔,我現在在這邊很好,你不要擔心我了。有時間我給你打電話。”
掛了電話,他的眼睛便只呆呆地看著手中拿著的信封,一動不動。窗外,雨還在下,越來越下的磅礴了。
今天他只是在雜貨鋪請了半天的假,原本說好下午就會過去。可是,如今得知張老的死訊之后,他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再也不想出去,不想再把自己拋到那種喧鬧之中。他知道,明天以后,再見到雜貨鋪老板,他也許會把自己從頭到腳罵得體無完膚。但他想過了,最差的也不過是不在那邊干了。他也早就已然受夠了。
那一整個下午開始,他一直在想著張老。一面之緣,他甚至不能清晰地記得張老的長相。他只知道他是一個脾氣古怪但卻善良的怪老頭。
他原本沒有任何義務要幫助自己,可當自己提出這個請求的時候,他最終沒有拒絕。生命的最后幾天時間里,他卻還忙著為自己回憶。即便那只是一種巧合,可就算是巧合,周程還是滿懷感激。
他拆開了信封,里面有五個名單,地址寫的很是詳細。他將這些認認真真地在另一張紙上謄寫了一遍,然后小心翼翼地放進抽屜之中。這些可能已經是他最后的希望了,他怕這些名單什么時候就丟失了,那樣他不僅僅是對不起自己的生父生母,同樣也對不起張老。
當接二連三的意外開始發生的時候,他已經開始變得更加的謹慎。這一次,他知道也許仍舊一無所獲,他也已經有了足夠的勇氣來面對再一次的挫敗??墒?,他不知道當再一次的失望來臨的時候,他又該怎樣再重新去選擇另外一條路。他不可能將整個以遠小鎮翻過來。他也不知道,他的爸爸媽媽如今究竟在何方。若是早已不在以遠,那他不知道自己究竟還能去何處尋找。
可是,他已經沒有退路了。他知道,自己只能堅持下去。










網友評論僅供其表達個人看法,并不表明本站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