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它只是個月臺,你來的目的就是離開。
生命它只是個月臺,所有的夢想都已出發。
生命它只是個月臺,有誰會在出口等你。
生命它只是個月臺,過去和未來都在遠方。
作者簡介:
楊熠,1982年出生于河南省鄭州市。現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原廣東外語外貿大學云溪沙龍文學社副社長。
當少年從南方歸來的時候,已經是大年三十的傍晚了。
少年乘坐的機場大巴在高速公路上向城市的方向飛馳。空調壞了,或者根本沒有打開,車內幾乎和車外一樣寒冷,彌漫著人們呼吸出來的發粘的濕氣。那些濕氣在車窗上凝成乳白色的薄霜。少年裹緊了大衣,用大拇指在車窗上抹出一小塊透明的玻璃,他瞇起眼睛,從那個清晰的小洞里,他看到了高速公路旁一望無際的原野,在地平線的盡頭,還有最后一抹紅色的霞光,像淡淡的火映紅了天際。
三個多小時的飛行使少年非常疲憊,他曾試圖睡覺,但飛機的轟鳴讓他感到煩躁和不安,他總是遇到一些怪異的夢,空姐從他身邊輕輕地走過也會讓他驚醒。現在,這輛大巴在到達目的地之前還要行駛一個小時,少年把頭靠在座椅上,閉上了眼睛。
少年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車是停著的,車窗外不知什么地方有一片模糊的黃色的燈光。少年又用大拇指抹出一塊透明的玻璃,這是一條不知名的郊區公路,四下一片荒涼,像是剛剛被拆除的老城區,又像是沒有得到充分開發的城鄉結合部。路旁有一家孤零零的小店,周圍一片漆黑,看不清有什么東西,門口昏黃的燈光下架著一口大鍋,冒著騰騰的熱氣。少年可以清楚地看到小店的墻上用紅油漆刷上的“羊肉湯”三個字。少年很奇怪,他以前從機場回家都沒有走過這條路的,而且在這樣人跡罕至的地方怎么回有這樣一家小店呢?他剛想問一下周圍的人,車就又開動了。那一小塊透明的車窗被兩行滑下來的水珠浸濕,窗外的景物模糊起來,少年覺得仿佛身邊有一個女人在向他哭泣。
少年一回到家,就覺得氣氛很不正常。外婆的病更重了。她躺在床上,身上蓋著幾層被子,雖然床邊放著電暖器,這間常年陽光照射不到的昏暗的臥室卻仍然透著逼人的寒氣。在令人恐懼的寂靜里,少年能夠聽到外婆細微而急促的呼吸聲。但外婆的臉深陷在陰影里,看不真切。
外婆的嘴動了動,少年拿了床頭柜上的水杯和旁邊的吸管,給她喂水。她的喉嚨里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這聲音讓少年稍微感到了一點安心。
他從臥室退了出來,母親已經放好了洗澡水。如果說家里還有那么幾樣東西讓少年留戀的,幾年前搬家的時候買的陶瓷大浴缸仍然對少年具有很大的誘惑力。這個浴缸是全家一起去買的,少年從小就討厭洗淋浴,喜歡在浴缸里舒舒服服地泡著,于是就趁搬新房的機會讓少年自己挑了一個喜歡的大浴缸。
少年把自己的身體浸泡在溫暖的水里,就像小時候喜歡做的那樣,他把手在水中來回擺動,掀起嘩嘩的水聲,就感到一陣一陣的暖流拍打著胸膛。少年在南方這兩年成長了很多,他離開家的時候還是一副孩子的模樣,而現在已經完全是一個成年男子的體魄了,寬的肩膀,堅實有力的雙臂,緊湊的臀部。少年埋下頭,在清澈的水中吻著自己的上臂,他的嘴唇感到了細膩的柔軟的皮膚,它富有彈性,并且有溫度,他敏感的嘴唇甚至能夠感覺到皮膚下面血管的脈動。
少年就這樣赤身裸體地在水中坐著,腦子里一片空白,他什么也不想。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從臥室里又傳來了外婆的呻吟聲,少年仿佛被從夢中驚醒,水涼了,他匆匆忙忙地起身擦干身體,穿好衣服。
沒有過午夜,少年就上床了。即使躺在床上他仍然能感到午夜正在來臨,外面零零碎碎的鞭炮聲漸漸密集起來,雖然這城市宣布禁止燃放煙花爆竹已經有幾年了,但總有一些人每年都無視政府的禁令。有的人家把電視機的聲音開得很大,春節晚會上正在進行新年倒計時,鞭炮,人們迎接新年的歡呼,還有隔壁外婆的呻吟都一股腦地傳到少年的耳朵里,伴隨著他漸漸支撐不住困意的侵襲,睡去了。
春節假期就這樣開始了。
外婆的情況一天比一天差,醫生到家里來過兩次。其實每個人都知道,她的時間不多了。父親越發的沉默,母親的精神一天比一天憔悴,對于這個家里的任何一個人來說,這都是一個難熬的春節。
少年的生活百無聊賴,沒有什么具體的事情可做。大年初三的早上,少年醒來的時候,天還沒有亮。四下里寂靜無聲,偶爾傳來隔壁父親的鼾聲,床頭的手機充電器的綠燈一閃一閃。外面正在下雪,少年能夠聽到一種非常輕微的沙沙的聲音,窗臺上和對面車棚上的積雪在黑暗中發出淡淡的白色熒光。遠處一輛小轎車的身上蓋著整整齊齊的一層雪,但它一聲不吭地停在那里。有了雪,才有了一點冬天的感覺,才有了一點過年的感覺。少年覺得自己已經有很長很長時間沒有見到過雪了,他對于雪的記憶仍然停留在童年。他的童年是和外婆一起度過的,冬天的早晨,當少年在床上睜開眼睛,眼前的景物漸漸由模糊變清晰,他總能看見外婆坐在火爐旁烤饃片。少年高興地想,他的早餐就又是那硬邦邦的烤饃片了。其實那東西沒什么好吃的,而且不干凈,也許只是那種加熱的方式引起了少年莫大的興趣。外婆小心翼翼地把饃片放在鐵爐子的一角,過一段時間就翻一次。那樣的鐵爐子現在已經很少見到了,火爐圓形的肚子里塞著三四塊蜂窩煤,高高的煙囪伸向屋頂,然后拐一個九十度的彎,穿過窗戶上一個圓洞到達屋外。鐵爐子笨重而溫暖,少年非常喜歡。很多事情都是外婆教的,比如在爐子圓滾滾的身體下部有一個開口,少年用鐵鏟把底部燒盡的煤灰掏出來倒掉,然后從上面的開口放進去新的蜂窩煤。放蜂窩煤是有技巧可言的,不僅要放得平而穩,而且上面煤塊和下面煤塊的孔要保持一致。當少年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外婆總是在稱贊他,說他是個好孩子。當然,少年也會做一些讓外婆不高興的事情,比如他會趁外婆不在的時候把鐵爐子的蓋子掀開,把一些紙投進去,看著一團明亮的橘黃色的火焰升起來,火焰扭著身段在他面前來上一段活潑的舞蹈,然后慢慢地熄滅。當外婆回來以后,她會發現爐子里的那些已經被燒成灰燼的紙,然后她會批評少年,說小孩不應該玩火。然而雖然明知會有這樣的后果,在寒冷的冬天里,外婆不在的時候,他總是做著同樣的事情,少年仍然著了魔似的迷戀那一團明亮的火焰,迷戀著火焰的舞蹈。少年直到今天仍然無法解釋自己兒童時代這種對火的迷戀。而實際上外婆從來沒有一次認真地懲罰過少年,難道是她知道少年的心思嗎?
他開始厭倦這樣的日子,他覺得自己快要發瘋了。一個電話救了他。
是珍子打電話給他的,珍子說,我們好多年都沒見了,我挺想你的,能讓我見見你嗎?一個女孩對自己說“能讓我見見你嗎?”,這讓少年非常感動,更何況這個女孩曾經是他最好的朋友,而那個女孩也曾經視他為自己最好的朋友,這樣說似乎有點曖昧,但事實就是這么回事。這一切使他覺得即使有天大的理由也無法拒絕。
他們兩個是初中時代的同桌,與其它同桌經常在三八線附近發生沖突不同,這一對同桌的感情倒是相當好。由很多難忘的畫面少年現在還記得,不過他們直到畢業也沒有發展成那種關系,少年現在想起來覺得有那么一點遺憾。他們約在一家美式快餐店見面。他們先是回憶往事,唏噓不已,然后少年一邊嚼著雞大腿一邊大談自己在南方的種種奇聞趣事,逗得珍子一會驚叫一會大笑。這幾年珍子也長大了,不再是那個容易哭泣也容易被人逗開心的少女了。少年到今天才注意到珍子是個很強健的女人,一眼看去就知道是那種祖祖輩輩都生活在北方平原的人,即使進入了城市,身體上的特征也不會有什么改變。她不像南方女子那樣細膩而小巧玲瓏,惹人愛憐。和南方女子相比,她豐碩,健美,渾身散發著熱氣,在這樣的年齡,她的身體實際上已經為生育做好了準備。
后來他們從那家快餐店出來,上了人行天橋。珍子不停地跟少年講著什么,而少年并沒有在聽。不是他不想聽,而是他根本聽不見,橋下汽車的轟鳴和周圍商場震耳欲聾的音樂掩蓋了珍子的聲音,少年只看到珍子的嘴在動,卻聽不到她的聲音。他還試圖從她的嘴和表情中猜測她在說些什么,但很快就沮喪地發現那是不可能的。畢竟不是已往了,那個時候他們通過目光就可以明白對方的心思。少年放棄了,少年安慰自己,珍子說什么又有多重要呢,已經分開了這么多年。他把目光轉移到了繁華的街道上,在他不在這個城市的幾年中,這個城市已經改變了很多。天橋下的大道剛剛經過改造,不再是舊時的模樣,取而代之的是一條流光溢彩大道,各種各樣華麗的燈飾把整條道路照地如同白晝。他們走到橋的中央,少年突然停住了腳步,珍子轉過身來,疑惑地望著他。
少年又望了一眼腳下繁華的街道,他把珍子摟在懷里,開始吻她。珍子開始想掙脫,但很快轉而配合起少年。他吻得很深,很放肆,他把她的舌頭吸在嘴里,又吐出去。吻完后,少年還故意舔了舔嘴唇,仿佛在回味。他撫摸了一下珍子的臉蛋,轉身離開了。只剩下珍子一個人,一臉緋紅,傻愣愣地站在橋上。
少年下了橋,轉了幾個彎,來到了一條比較僻靜的路上。他經過一家像是政府機關的單位的門前,那機關大院的圍墻是歐陸風格的,圍墻上還裝著很別致的墻燈,少年心想,還黨政機關呢,真是后殖民主義。門前停放著十幾輛高檔轎車,估計是院子里面的停車場已經擠得放不下了,只好將就著停在路邊。少年看四下無人,就徑直走過去,在每一輛汽車的屁股上都狠狠地捶上一拳。報警器立刻響作一團。那些汽車頓時像被非禮了的女人一樣,一個一個尖叫起來。從院子里跑出來一個保安,沖著少年大喊,站住,你,干什么的!
少年做出一副無辜的表情,我干什么了?
你!
我怎么了?我干什么了?
保安顯然拿這號人沒有什么辦法。
少年輕蔑地看著保安,說,我可以走了么?
沒等保安說話,少年就大搖大擺地離開了,心里罵道,不過是一條狗!
回到家里,少年早早就躺在床上去了,但他一直都沒有睡著。這個夜晚,被窩格外地冷,少年不得不蜷起腿,在冰涼的被窩里瑟瑟發抖了很長時間,才算稍微暖熱了一小塊地方。小的時候,家里沒有暖氣,睡覺前外婆總會在被窩的腳頭先放一只熱水袋,然后把被子的一角掀開,少年就像一條魚那樣鉆進去。少年的腳在被窩里小心翼翼地向下探索,外婆則站在一旁不停地問,碰到沒有?碰到了嗎?少年的腳在碰到熱水袋的那一刻,必定要被燙上一下的,然后就猛地向后一縮,對外婆說碰到了。外婆這才放心的離開。那個時候,少年非常喜歡溫暖的被窩,他個子小,不僅可以把身體全都縮進被窩里去,甚至可以在被窩里和小絨毛熊玩,在被窩里打滾,或者第二天早上外婆會發現少年的頭和腳在被窩里完全倒過來了。還有的時候,他在被窩里蜷起身子,一動不動,靜靜地聽著外面的聲音,根據外婆的腳步他甚至可以判斷她在房間里的方位,她咳嗽的聲音,說話的聲音,擺弄鐵爐子的聲音,都被少年聽得清清楚楚。
而現在,少年的腳向下伸,再向下伸,仍然沒有他期待中的熱水袋。這一夜,失眠和怪異的夢又糾纏上了他,他翻來覆去,眼前閃動著許多地方,許多人,母親失神的臉,父親嚴肅的臉,珍子在被吻后臉上的紅暈,還有外婆被掩蓋在陰影中的臉,那張陰影中的臉似乎要向少年訴說一個不詳的預言。這漫長的似夢非夢似醒非醒的一夜過去,天開始蒙蒙發亮的時候,他才終于睡去。
外婆終究沒有熬過這個年。
她在最寒冷的那個早上離開了家。盡管少年心里很清楚,只是早晚的事情,但他仍然感到這一切來得太快了。當外婆絕望地張大了嘴想要再多吸一口空氣的時候,少年覺得自己心被一只從黑暗中伸出的手狠狠地攥緊了,他看到母親的臉在一瞬間變的慘白,父親則面無表情。沒有人救得了她了,死亡對每一個生命來說都是最平等的,都意味著整個世界的毀滅。而對于整個世界來說卻是微不足道的。
天剛放亮的時候,一輛不起眼的面包車來接外婆。母親全身瑟瑟發抖,少年緊緊地摟住她,在她的耳邊喃喃地說著什么。少年問,好嗎?母親惶恐地點點頭,說,好的。
少年坐進那輛面包車里,坐在外婆的身旁。車外的城市正在漸漸醒來,晨光初現的街道上,早起的人們已經開始忙碌了。說真的,少年有很多年沒有這么早起床了,南方城市燈紅酒綠的夜色讓他沉醉,也讓他錯過了無數個日出的時刻。他突然發現,清晨的城市是最美的,和平時的城市完全不同,空曠而清晰,盡管在眼前飛快地閃過,但街道兩旁的建筑和花木那么真實,讓人覺得很安心。少年甚至不認為他正在做一件令人悲傷的事情,他是在送外婆去一個新的地方,清晨出發,一個多么好的意象。想到這里,少年的臉上甚至出現了笑意,這么多天,他第一次感到了輕松和愉快。
辦完喪事,少年跑到音像店去買了幾百塊錢的正版CD,少年也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到音像店去了,以前那是他和珍子經常去的地方。今天他再次來到這里,特別懷念,也特別有購物的欲望,當他一張一張往籃子里放碟的時候,他覺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快樂的童年時代。他提了滿滿一大包回來,盤腿坐在床上,舒舒服服地聽歌。一首歌中唱道:
生命它只是個月臺,你來的目的就是離開。
生命它只是個月臺,所有的夢想都已出發。
生命它只是個月臺,有誰會在出口等你。
生命它只是個月臺,過去和未來都在遠方。
少年隨著音樂搖晃著腦袋,心情漸漸明朗起來。窗外,一陣風把樹梢的殘雪紛紛吹落。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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