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吉普車停在小巷口,穿著嶄新軍裝的邵援朝下了車,幾個同樣著裝的小伙子跟在后面,好不威風凜凜。狹窄的小巷里全是石灰剝落的舊房子。小巷深處,一間木門剛刷過大紅油漆,分外注目。一行人的到來,吸引了左鄰右舍的目光,熱情的鄰里圍向了并不寬敞的房子。
房間里,四周的墻壁不久前用石灰水粉刷一新,潔白如雪。幾個女伴和小妹伊然已為伊婷梳妝打扮完畢。一個姑娘把絹花插上伊婷卡好的鬢角,掰過她的臉,欣賞道:“讓我瞧瞧。喲,漂亮極了!”眉宇之間羨慕之至。
梳妝柜的鏡子里現出一個粉雕玉琢般的新娘。伊婷第一次打扮得如此漂亮,她自己也仿佛被鏡中人迷住了,驚喜地欣賞,不覺微微一笑,顯現一雙圓圓的小酒渦。瞬間,她微翹的嘴角已然耷拉下來,心里更不是滋味:今天要是和阿力結婚,必然引起全場轟動。可惜……邵援朝那模樣,我真的是鮮花插到牛糞上了。便垂下眼簾。
“阿婷,怎么象長大了好幾歲?”女伴摟著她的肩膀。“當然,嫁人了,還象你那般瘋癲?”另一個使勁拍一下那人的屁股。一個姐妹宣布:“好了,美麗的新娘子,在這里等新郎官吧,我們出去吃點東西。”
待姑娘們走開,伊婷慢慢起身,打開抽屜,取出鏤花金戒指戴入中指反復摩挲。她本已把戒指放進信封交還荊惟力,臨走時又從大劉處取回來,一直留在身邊,這是他倆唯一的紀念。
她低垂著頭,無語哽咽:阿力現在哪里?知道我結婚,他心里肯定很難受。要是我們能一起回南州,他一定是好丈夫、好父親……唉,我們的孩子……命運為何如此捉弄我們?不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嗎?我這輩子算是對不住他了,來世再補償吧……
她直覺窒息,猛做了一下深呼吸,把戒指褪下,用碎花手帕把首飾盒包上,放進隨身小包。
見姐如此傷心,伊然心痛不已,卻無從安慰。她默默地為姐姐補妝,輕聲勸道:“姐,千萬別讓人看到淚痕。”伊婷含淚點了點頭。
大廳的門被“轟”一下推開,沖進幾條大漢。見姑娘們驚訝的眼神,大漢們馬上斯文起來,保鏢般往兩邊一立:邵援朝進來了!
女伴們簇擁著伊婷走出房間,邵援朝和所有軍人均眼前一亮:呀,難道是天仙下凡?淺紅的胭脂均勻地涂在白皙的臉上,顯得白里透紅;低顰柳眉下,一雙略帶憂郁微微上翹的俊眼;整齊的劉海,鬢上插了朵紅玫瑰絹花;小巧的嘴巴被涂得猴腚般鮮亮,稍稍一抿,梨渦淺現;窄窄的淺紅麻料襯衫,顯出豐滿圓潤的胸脯,更比平常增添幾分嫵媚,活脫脫一個美人坯子。
“援朝,快招呼客人屋里坐呀!”整整齊齊滿面喜氣的丈母娘急忙招呼。邵援朝猛然回神,急步來到岳母面前,恭恭敬敬行了個軍禮:“媽,我接阿婷來了。”“哎,哎!”丈母娘雙眼早瞇成一條線,聽到一聲“媽”,眼神更發出了亮光。
“援朝哥。”陪伴在姐姐身旁的伊然禮貌地向邵援朝打個招呼。“喊姐夫!”媽狠狠瞪了她一眼。“姐夫。”伊然喊了一聲,回頭向姑娘們伸了一下舌頭,姑娘們笑了起來。
“你們還不快給客人讓座?”媽以熟賣熟,轟起坐著的姑娘們,楞要她們把僅有的幾張凳子讓給迎親的小伙子們。混亂間,有女伴用手捅了一下伊婷,小聲笑道:“瞧!丈母娘見女婿,口水流了一地!”伊婷擰得她直喊“唉喲”,姑娘們捂住嘴唧唧呱呱笑起來。蓮表姨狠狠瞪了她們一眼,有個姑娘伸一下舌頭,笑聲打住了。
幾個女伴又調倜伊婷道:“呀,多好的婆家啊!還是找軍人好,有錢不用說,還不用擔心有政治問題。”“是啊,瞧那聘禮,單車、衣車、收音機、衣料、被褥……”“嘖嘖嘖,真羨慕死人了!”
“那邊還有好多個當兵的。”伊婷指著年青軍人且笑道:“你們仔細挑好了,回頭我跟他說去。”
“你真壞!”女伴們撓著伊婷的胳肢窩小聲說大聲笑,又惹來蓮表姨嚴厲的眼神。
邵援朝眼睛沒離開過伊婷亮麗的倩影、少見的笑渦,神思飄蕩不能自已。
接新娘儀式旋即結束。伊婷留戀地掃視姐妹們一眼,再看看媽,眼中滿是不舍。軍人們一起向伊婷媽立正敬禮,再向姑娘們招手示意,然后眾星捧月般簇擁著伊婷上了車,向軍區后勤部禮堂駛去。
一溜黃塵后面,在蓮表姨陪伴下,媽不斷向遠去的汽車揮手,鄰里贊嘆的議論使她臉上擠滿笑紋。 汽車漸漸遠去,屋外響起蓮表姨大嗓門的歡快喊聲:“開臺嘍!”
2
禮堂的舞臺上擺了個長長的主席臺,鋪著紅布,上面放了幾碟花生糖果。軍區政治部主任邵長河在正中就坐,一身嶄新軍裝,左襟破天荒別上幾枚立功勛章。一溜坐著一定級別的軍官,幾個人紅光滿面,看樣子曾喝了好幾杯老白干。臺下臨時擺放了十幾張四方木桌,桌子上同樣擺著花生糖果茶水。幾十個團級以上干部及家屬圍坐桌旁。滿屋子煙霧繚繞,笑聲朗朗。
一陣劈劈啪啪的掌聲,邵援朝和伊婷并肩進入禮堂。匍一亮相,眾人嘩然,家屬們更竊竊私語:“唷,新娘子比王曉棠還漂亮!”“我說,她那雙丹鳳眼比王丹鳳還嬌媚!”“援朝這小子走桃花運了!”一個30左右的家屬使勁拉一下丈夫的衣擺:“瞧你,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當丈夫的只好有點不舍地移開視線。看見人們那熱烈的神情,邵援朝驕傲地挺起了胸膛。
待新人就坐,主持人高聲喊道:“各位領導,請靜一靜!”然后宣布:“婚禮開始!”
這是個三十來歲的軍官,人挺機靈,洪亮的嗓音把滿屋子吵雜壓了下去:“今天,邵主任在這里為兒子邵援朝同志舉辦革命婚禮,這是我們軍區的光榮。首長指示,要熱熱鬧鬧為邵主任慶賀慶賀。下面,請劉政委作指示。”
掌聲十分熱烈。
劉政委張開粗壯的雙臂壓了壓,掌聲停了。他“吭吭”清了清嗓子,笑容滿面喊道:“同志們,革命婚禮開幕之前,我們首先向革命爸爸邵主任表示熱烈祝賀!”
更熱烈的掌聲。邵長河笑得合不攏嘴,他站起來,立正向全場行了個有力的軍禮。
“邵主任讓我代表他介紹新郎新娘。”邵援朝和伊婷連忙站起來。劉政委走到新人前面,輕拍了一下邵援朝的肩膀:“這位是新郎邵援朝同志,這位是新娘 ……吭吭,”頓了頓,轉身笑問伊婷:“么子名唦?”
場內“哄”一下亂起來。伊婷滿臉飛紅。
“伊婷。”邵援朝滿臉笑容代為回答。
“對對,是伊婷同志。”劉政委“啪”一下把腦袋拍得山響:“咳,瞧我這記性!”在場的人都忍俊不禁。“莫笑,莫笑嘛。”劉政委 忍住笑又 吭吭了兩下:“是啰,新娘子人美,名字更美。邵援朝同志和伊……,吭吭,伊婷同志的結合,是革命的結合,他們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我祝愿,在不久的將來,增添一位美麗的小革命同志!”
響起爆發般掌聲,邵長河興奮得不能自已。
“來,讓我們一起唱首歌表示祝賀。”劉政委說著便打起拍子:“團結就是力量,預備——走!”
所有軍人立起,聲音洪亮:
團結就是力量
團結就是力量
這力量是鐵
這力量是鋼
比鐵還硬比鋼還強
……
幾分憂郁的伊婷被場上的氣氛感動了,心潮澎湃,不覺露出笑意。
“全體坐下!”主持人喊道:“下面請主婚人邵主任發表婚禮宣言。”
邵長河渾身發熱。他一反以往的嚴肅作派,索性解開上衣風紀扣,站到前臺,蕩氣回腸的聲音在禮堂里環繞:“同志們,我衷心感謝大家參加援朝的結婚儀式。大家都知道,我就這么個兒子,看他成家立業是我期待已久的事。謝謝同志們的祝賀,也希望援朝小兩口能同心協力干革命。”
邵長河走近兒子,撫著他的肩膀動情道:“援朝,你終于成家了,我的心事也了了。”聲音變得哽咽:“只可惜你媽媽見不到這一天。”再說不下去。
伊婷被公公感動了,她注視著邵長河:婆婆去世多年,公公仍深情如斯。人說軍人粗曠,但感情真摯,此話應不假。援朝也是軍人,想他對我的用情也會如此。回想邵援朝對自己的一貫態度,她心里象有股熱流翻騰,已不覺他如往日般厭煩。
“現在宣布一條紀律,”劉政委哈哈笑道:“今晚不準鬧洞房!”
年青人大喊起來,表示對這條“紀律”進行“抗議”。
劉政委又呵呵笑著向主持人遞了個眼色,主持人忙喊:“下一個儀式:舉杯祝賀!”劉政委舉起杯子,聲音在大禮堂環繞:“來來,我們以茶代酒,共同舉杯,為邵主任實現美好愿望,干杯!”
全場賓客站立,一起高舉杯子,伊婷與邵援朝對視一下,情不自禁把杯子舉起,一口喝干。主持人不失時機宣布:“下面由邵主任為革命伴侶頒發結婚紀念品。”邵援朝拉著伊婷走到爸爸面前,恭恭敬敬接過紅綢帶扎著的《毛ze東選集》。
臺下忽然有人起哄:“嫂子,給我們介紹介紹‘革命結合’的經驗吧!”
“噢!”
“呵!”
人們高喊著,圍向主席臺 ……
3
邵援朝洗完澡回到房間,見伊婷對鏡子卸裝。他過去撫著她的雙肩:“阿婷,你今晚美極了!”她笑笑。見她梨渦輕跳,他心醉了。
一個發卡勾住頭發,伊婷扯了幾下沒下來,邵援朝忙道:“我來幫你。”他小心地把繞著卡子打結的頭發解開,把發卡遞給她:“你累了,快去洗澡,咱們早點睡吧,啊?”遂去柜子里拿出一套換洗衣服遞給她。她順從地接過。
伊婷洗漱回來,見邵援朝坐在床邊等她,上身赤裸,下身一條三角褲衩,里面鼓鼓囊囊,不禁臉紅心跳。邵援朝關上房門。“叭嗒”的扣門聲使她心慌意亂。
伊婷坐到梳妝臺前,拿起梳子慢慢梳理有些凌亂的秀發。鏡子里的她眼神幾絲憂郁,幾許猶疑,還有幾分惆悵。他只道她害羞,便走過去拿過她的梳子,扶她走向床邊。她垂下眼簾一聲不吭,坐在床邊雙手搓揉衣服下擺。
看著新婚妻子紅撲撲的臉蛋,薄薄襯衫下高高隆起的顫巍巍酥胸,邵援朝呼吸猛然加速,一把抱起她放上床,猛地摟著親起來。
伊婷有種要被強暴的感覺,不甘心這樣給了他:瞧那模樣,除象個“臭老九”外,其他沒一樣能看上眼。可他已經成了自己的丈夫,即使不愿,也沒理由抗拒。唉,都這樣了,有什么辦法呢?他無非是想要這個,就給他吧。
他狂吻她紅潤的嘴唇、飽滿的乳房,直至下身。她直直地躺著任由他撫弄。心里很膩味。猛然想起荊惟力,想起甜蜜的幽會,想起未出世的孩子,她不禁淚眼盈眶。
他感覺到她的淚,便坐起來,臉色發青,冷冷的眼神盯著她內疚的眼睛:“你好象討厭我?你是不是又想起那個荊惟力了?既然放不開他,為何答應和我結婚?”
接觸那么久,從未見過他這種表情和眼神,她有些害怕,也有些心虛……
那時剛回到南州,媽即帶她去鄰市的醫院做了人流手術。姑媽在那間醫院當婦科醫生。幾天后,她無事人般接待邵援朝的到來,媽笑說她們走親戚去了。媽千叮萬囑伊婷:千萬別讓邵援朝知道你做人流的事,不然你一輩子沒好日子過。男人最容不得這事,盡管現在他很喜歡你。阿婷,原諒媽,家里就全指望你了,小妹和哥的前程也靠你幫一把。媽的淚把她心里的那道墻徹底沖垮了。
伊婷坐起來,把赤裸的身子靠到木床架,雙手抱膝,木頭人般。她不想作任何解釋,更怕新婚之夜鬧僵了,不知如何向媽交差。空氣仿佛凝固了。良久,邵援朝輕嘆口氣,把她拉進懷里:“阿婷,我不是那種小心眼的人。”他用手掌輕輕揩去她眼角的淚,輕聲道:“我曾經對你說過,我很喜歡你,不會計較你以前和荊惟力的事,畢竟是他救了你的性命。但我真的希望你從現在起不再停留在過去的回憶,這樣對你、對我、對他都沒任何好處。我是個男人,我也有男人的自尊。”
她被他感動了:這原本就不是他的錯。況且現在婚也結了,他對自己又如此體貼。說到底,自己也不是個貞潔之身,何苦呢?
于是把頭靠在他肩上。
邵援朝舒了口氣,輕輕捧起她的臉蛋,在她的唇上親了一下:“讓我們開始新生活吧,我會對你好的。”小眼睛里透出對她的深情和愛戀。
她百感交集,可仍然默默無語。
見她有點回心轉意,他知道已有幾分火候,便開始新一輪攻心:“阿婷,有個好消息告訴你。爸爸有個部下的老婆當了銀行的副行長。爸說,等我們結婚后想法讓她把你搞進銀行。到時你再不用站柜臺賣百貨,可以當銀行干部了。”
伊婷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天吶,當銀行干部,那可是做夢都不敢想的事!記得有個蠢豬般的同班同學進了銀行,是因為她有個當糧食局長的父親。在商店見到我在站柜臺,那同學竟不認識自己似的昂首挺胸而過。媽耶,我也能當銀行干部了!
她猛然坐起,盯著邵援朝問:“真的嗎?!”興奮之情溢于言表。
他望著她發亮的眼睛道:“爸爸這份‘禮物’你總該喜歡吧?”
她那美麗的雙丹鳳眼放出熱烈的光芒。他順勢一翻身,把她壓在下面。漸漸的,她也性熱起來,已很久沒這種酥軟亢奮的感覺了,不由自主摟緊了他……
4
寒風“嗚嗚”著在密林狂歡,不時把屋頂的茅草片吹上空中,旋轉幾圈飄落下來,玩膩了,再想法尋找空隙鉆進屋里。
荊惟力套著發散臭汗味的開工衣服,躺在冷風颼颼的宿舍,身上時熱時冷。衛生員剛才給他量過體溫,39度7!給他打了支退燒針,囑咐多喝水,好好休息。他晚飯也沒吃,只喝了滿滿一口缸涼水。這是以往退燒的“良方”。
今天是大年三十,同宿舍的大劉、陳剛和張子翔都回南州探親了,職工子弟王小康也回爸爸媽媽的生產隊團年了,宿舍只剩他一人。他孤零零躺著,遠處不時飄來年飯的香味。身子又發起燙來,骨頭刺痛,渾身火燒似的,十分煩躁。他把被子蹬掉,仍然覺得很熱,頭開始疼痛起來。忽然,胃象翻江倒海似的有東西往上沖。剛翻身起來,那東西便沖口而出,房間里彌漫著又酸又餿又臭的氣味。
門口響起“咚咚”的腳步聲,一個大嗓門喊道:“阿力,你在干什么?”進來的是生產隊長俞大海。自打寶貝女兒對荊惟力情有獨鐘,他到知青宿舍更勤了。
昏暗的油燈下,荊惟力軟軟的躺在床上,床前一攤臟東西。俞大海大吃一驚,伸手摸一下他的額頭:“呀,好燙。今早還好好的,怎么一下子成這樣了?”
荊惟力忍痛強答道:“不知道。”
“看醫生了嗎?”
“看了,還打了針。”
“阿蘭說就你一個知青在隊里過年,我本過來叫你到家去吃團年飯的,看來去不了了。”俞大海幫荊惟力拉過被子,聲音充滿慈愛:“你先睡一會兒,我讓阿蘭熬點稀飯,做好了再拿給你喝。”
“總麻煩你們,真不好意思。”荊惟力臉上有種無功受祿的難為情。
濃眉下,俞大海炯炯有神的眼睛現出責備神色:“我是個大老粗,不會說客氣話。你連親人都沒有,隊里不關心你誰關心?別說了,我這就回去讓阿蘭做稀飯。”先到門口鏟了一鏟泥沙把地上的臟東西覆蓋了,再用笤帚清掃一下,便匆匆回家。
荊惟力迷迷糊糊做著噩夢:
一條大蟒追趕伊婷,被他救下……
他和她雙雙迎著朝陽挑著膠桶走回生產隊,朝霞映照下,她如仙女般美麗無暇……
兩人牽手漫步,她斜靠在草地上,他伏在她身上傾聽腹中胎兒的心跳聲……
糾集陳剛、張子翔拿麻袋上山伏擊“政治學徒”,半路上被大劉硬扯回來,還是那句話:阿力,你們這樣明目張膽去報仇是要吃虧的,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呀,伊婷的母親拿著木棍追打她,嘴里不停大罵,她拼命奔跑,哭叫著躲到他身后,忽被伊婷媽一棍子打到頭上,他即時頭痛難忍摔倒在地,眼巴巴看著伊婷被媽拖走了……
又見她緩緩前行,可望不可及,“阿婷!阿婷!”喊聲不斷在山間回旋……
忽然感覺到一雙柔軟的手為他滾燙的額頭敷冷水毛巾。他伸出雙臂,一把拉過一只手,放在胸前:“阿婷,阿婷,你終于回來了 ?!”那手猛抽回去。荊惟力一急,便撲過去,猛烈的頭痛使他不得不倒回床上。微睜開眼,看見俞大海的女兒俞蘭坐在床邊為他擦著額頭上的虛汗。
昏暗的油燈下,只見俞蘭穿了件全新藍格子衣服,半長不短的雙辮搭在肩上,辮稍各綁一條紅蝴蝶結,長長的睫毛閃動著淚水,分外楚楚動人。
“阿蘭,怎么是你?”荊惟力從未留意過俞蘭竟這么水靈靈,雖不算很漂亮那種。想到剛才的莽撞,他有些尷尬。
俞蘭轉臉用手背飛快擦一下眼角,不好意思道:“阿爸讓我送粥給你,沒想到你燒得這么厲害,又笑又哭又喊,嚇死我了。還好,你終于醒了,燒也有些退了。起來吃點吧。”
她把他輕輕扶起,拿枕頭墊到背上,用調羹盛半勺放到嘴邊輕吹幾下,再喂到他嘴邊:“吃吧,阿爸說,人是鐵飯是鋼,米一下肚子,什么病都嚇跑了。”哄孩子般親切的聲音竟使荊惟力感覺有股東西堵塞喉嚨,難以下咽。
兩年了,俞蘭一家處處關心他,俞蘭更是無微不至。她沒有任何口頭表示,可他不傻,明白她的心。他知道,場里很多知青和職工子弟都對她表示好感,可她一直在等著自己。她愛他的人品,愛他對愛情的執著。他也很清楚,俞蘭是個好姑娘,她溫柔善良,人勤快。自己也喜歡她,只是一直放不下過去,放不下伊婷。
“我雖不能與伊婷相比,但總有一天他會接納我的。”她也很執著。
荊惟力用溫柔的眼光看她一眼,接過她手里的碗:“我自己來吧。”他“呼嚕呼嚕”吃著,額頭滲出絲絲汗珠,眼神也恢復了光芒。
她脈脈含情的眼里滲出歡喜的淚:看來他沒啥事了!
一大碗稀飯下肚,荊惟力精神好多了。他抬頭見她怔怔望著自己,笑問:“怎么啦?”
她滿臉緋紅,立即轉移視線,可這令她心動的微笑已刻在心底。為避免尷尬,她站了起來,環視一眼臟亂的宿舍,便手腳麻利地把桌子、椅子、地上亂七八糟的東西收起放好,再把臟衣服放進塑料桶。
“阿蘭,別搞了,我們男宿舍再怎么搞都是那么臟。”他的聲音充滿溫柔:“歇歇吧,這幾天你也夠累的了。”
第一次聽到他這么溫柔的話語,她的心“砰砰”直跳。羞澀的看他一眼,遞過毛巾給他擦汗,然后把碗筷放進籃子,指指桌上的瓷碗:“等會兒喝了這碗藥,喝完發發汗就好了,明天我再給你送飯。”說著把從箱子里翻出來僅剩的一套干凈內衣遞過去:“把衣服換下來。”
“不用了。”荊惟力死活不肯。
俞蘭嗔了他一眼,帶著命令的口吻道:“快換上,滿屋子臭哄哄的!”轉過身讓他換衣服。
換好內衣褲,荊惟力不好意思地躲進被窩里。看他那孩子般的樣子,她別過臉笑一下,輕輕帶上門,拎著臟衣服離去了。
俞蘭那姣好的面容、健康的身段以及少女的溫柔,第一次在荊惟力的腦海里烙上烙印,他的心怦怦跳動了好一段時間。
這晚,他輾轉反側,伊婷、俞蘭的身影在腦海反復交替。直到天蒙蒙亮,炮竹聲響過,他才昏昏沉沉睡著了。
5
一間躲進內街并不起眼的老房子,幾支光管把屋里照射得還算明亮。門口有塊不大的牌子,東城支行全稱的紅油漆字已有些發黯。為了“與群眾打成一片”, 營業廳的木板柜臺僅一米高。木框門窗掛著灰塵,發黃的墻壁貼了一幅橫幅:為人民服務。
盡管如此,仍是個神圣的地方。
柜臺外排著長長的隊,幾十個顧客已等了很長時間,有的不斷翻存折,有的吞云吐霧,有的直直盯著神情肅穆的儲蓄員。渾濁的人味、煙味充斥整個營業廳。
伊婷興沖沖走進大門。她穿戴整潔,上身一件尼龍長袖衣,配上淺灰尼龍褲子、新平底涼鞋,微蓬的短發抹了點頭油,十分清爽。滿目尊敬對埋頭辦業務的儲蓄員行了注目禮,便輕盈邁上二樓。木板樓梯“格格”的響聲使她頓時有種神圣的感覺。
一個男職員格外熱情,直把她引到行長室門道。
“喂,有什么事嗎?”身后響起不太友善的聲音。伊婷回過身,望見一個身材中等的男人站在身后,神情嚴肅,一雙魚泡眼緊盯著她。
伊婷雙手緊握,怯怯的雙眼緊張地望著對方,輕聲道:“我找葉行長。”
“哪個單位的?”對方聲音明顯放緩了。
“我 ……葉行長約我今天過來。”
“你是叫伊婷嗎?”
“嗯……”
那人的態度一下子變了,魚泡眼眨巴了幾下,擠出了一點熱情:“哎呀,不好意思,原來是你!葉行長吩咐過我們,要是你來了,先帶你去會議室坐坐,她在接待室和幾位客人談話,很快就來。”說著便自我介紹起來:“我是人事科長,叫管明。以后咱們打交道的機會很多。”隨后他又漫不經心似的問道:“你和葉行長認識很久了?”
“嗯。”伊婷不好意思地輕輕點了點頭。管明一聽,眼神不經意地猛閃了一下:“哦。阿婷,”便馬上熟絡起來:“以后咱們就是同事了,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幫手,盡管找我好了。”
“謝謝管科長!”伊婷點著頭,心里感動不已:援朝說銀行的人可能比較難打交道,其實多慮了。瞧人家對我多好!她不禁有點飄飄然了。
“袁行長。”迎面過來一個中年男人,管明招呼道,聲音分外謙恭。那男人抬眼見到伊婷,眼睛一亮:“管明,有客人吶?”
“她是來支行報到的。”
“哦,是新來的職工嗎?”
“是的。”管明轉臉對伊婷道:“這是我們支行的袁行長。”
伊婷抬眼打量一下袁忠誠:他看起來50歲光景,1米72個頭,戴一副近視眼鏡,穿了套整齊的假中山裝,煞象個儒生。
“我叫袁忠誠。”他微笑著向伊婷伸出了右手。
“袁行長您好!我叫伊婷。”伊婷急忙把手遞了過去,復抿嘴笑笑,梨渦淺現,眼神也瞬時發出亮光。袁忠誠、管明的眼睛同時放出光亮。
“歡迎歡迎!伊婷,唔,名字真好聽。”袁忠誠用力晃了兩下才放手,旋即指著前面道:“有空來我的辦公室坐坐。”
“嗯。”伊婷很開心:呀,行長也那么好,還挺溫文爾雅的!
袁忠誠這時方把眼睛移向管明:“哎,新人報到你怎么不帶去你們人事科?”
“葉行長讓我們先帶她去會議室。”管明的聲音帶著心虛。
“她跟我約好的。”伊婷甜甜地加上一句。
袁忠誠原本閃閃發亮的眼睛瞬間黯淡下來,勉強笑道:“嗯,去吧。”說完轉身離去。伊婷不明就里,迷茫地看著他走回行長室。
會議室墻壁上、柜子里的獎狀獎旗獎杯使伊婷目不暇接。伊婷不時憧憬著自己的未來,臉上閃泛出晶瑩的亮光。
葉利華走進會議室。她一身干部打扮,身段微胖。伊婷一見,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喊了一聲:“葉阿姨!”
葉利華往后甩一下短發,握住伊婷的手:“邵主任早上給我電話了。剛才有些事急著處理,讓你久等了。坐!”她遞上茶,上下打量一番,笑道:“阿婷,你比剛結婚時還漂亮。小日子不錯吧?”
伊婷白里透紅的臉頰又現出圓圓的酒渦。
“你真有福氣。”葉利華輕拍一下伊婷的臉:“小邵這孩子很不錯,人本分,又體貼。邵主任對你也非常關心,已打過好幾次電話給老鄭了。”見她羞澀模樣,葉利華大笑起來,又道:“喜歡干銀行嗎?”
“喜歡!”脆脆應一聲。
“唔。銀行干部是個令人羨慕的職業,社會地位高,單位要錢也只能找我們。所以,只要往外一站,那可是響當當的……”葉利華容光煥發,微微耷拉的眼睛仿佛翹了起來,放出驕傲的光芒。伊婷被葉利華的話煽動得熱血沸騰,腰桿也挺得直直的。
“來,我把銀行的情況和有關事項給你說說,讓你心中有個數。”葉利華“北京填鴨”般猛灌了一陣,然后兩手一拍站起來:“從今天開始,你就是銀行干部了。現在,你先去人事科報到,他們會派人帶你坐車過去的。”
“坐車?……”
“嗯,去新城儲蓄所,先在那里當出納員。”
“哦……”伊婷遲疑了一下,心想:不是說讓我先在支行當會計,過段時間再搞信貸,怎么……又不好意思說出口。
葉利華何其聰明,道:“我本想讓你先干會計,一兩個月后再安排搞信貸。可袁行長不同意,說新來咋到的,首先要到基層熟悉業務,先干出納。”
怪不得……
伊婷好像明白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葉阿姨 ,”伊婷剛想表示點什么,葉利華已“多云轉晴”:
“放心吧,有我吶。不過要好好干,一定要給我露臉!記住:只能干好,不能干差,干出成績讓他們瞧瞧!”語氣分外語重心長。沒待伊婷說話,她又變得笑盈盈:“回去告訴小邵,請他們放心,邵主任是我家老鄭的老上級,我一定會關照你的。”
“葉阿姨,我一定好好干,做出成績報答您!”伊婷宣誓似的說著,隨后小心翼翼問道:“葉阿姨,我去報到了?”
“嗯,去吧。”葉利華隨即正色道:“阿婷,記住,在其他人面前別喊我葉阿姨,喊葉行長。”
伊婷小雞啄米般點頭,畢恭畢敬退出行長室。
6
邵援朝出差剛回到家門口,從屋里傳出一陣歡快的歌聲,
革命人永遠是年青
他好比大松樹冬夏常青
他不怕風吹雨打
他不怕天寒地凍
他不搖,也不動
永遠挺立在山峰
……
他不忍打斷伊婷的興致,便提著行李袋立在門外。等歌聲停住,他才跨進房門,把行李放下,笑問道:“瞧你高興的,有什么喜事?”
“回來了?”伊婷回過眼,流光四射。他臉上放出光來。他最愛看她的笑靨,尤其是那對小酒渦。
她接過上衣掛上,歪著腦袋眉飛色舞,臉上光彩照人興高采烈回答道:“我今天去銀行報到了。葉阿姨真不錯,我們談了很久。她說本來打算讓我當會計,過一兩個月再搞信貸,可行長不同意,只好先安排干出納。她讓我好好干,說肯定會關照我。叫你轉告爸爸,請他放心。”
邵援朝專注地聽著伊婷說話,嘴角邊不經意露出一絲難以尋味的微笑。“你笑啥?”伊婷見狀有些不悅。
“你呀!葉利華是能人,卻不是省油的燈,沒甜頭的事她是不會干的。”邵援朝愛撫地拍拍她的臉,輕輕用鼻子“哼”了一聲:“她這個副行長不知做了多少人情才到手,她會無事獻殷勤嗎?你進銀行是她建議的,當時說得很好聽,可幾個月都沒回音。后來爸爸答應幫鄭叔叔活動,你的問題馬上就解決了。她呀,是挑好聽的說。有誰剛進銀行啥都不懂就安排搞信貸工作?這不是無私顯見私嗎?所謂轉告,其實是提醒爸爸履行諾言!”
“她挺認真的嘛。”伊婷的聲音緩了下來,雖然懷疑他的話,但又無從反駁。他撥弄一下她的頭發:“真像個孩子。葉利華是做給你看的。你閱歷太淺,容易受迷惑。社會很復雜,什么樣的人沒有?還是那句老話: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她詫然,好像剛認識他:這書呆子其實不傻,內秀著呢,我以前怎么就沒在意呢?
邵援朝從袋子里取出一個小首飾盒,道:“好了,別說葉利華了。來,看看喜歡不。”伊婷媚眼一閃:一串白晃晃的珍珠項鏈!標簽上清清楚楚貼著:300元。她嗔了他一眼:“你瘋了?300元買串項鏈,不打算過日子了?”
“只要你喜歡就行!”
她很感動……
邵援朝終于發現了荊惟力送給伊婷的那只價值不菲的金戒指,他隨即追問不舍:“戒指哪兒來的?為啥躲躲藏藏?”她搪塞道:“這是媽的傳家寶,她知道我喜歡小玩意,瞞著哥哥和小妹把戒指給了我。你是個軍人,我是怕你說我小資產嘛,便把它藏了起來,可還是讓你發現了。”
這事總算是過去了,沒想到卻被他記住了。此后,每次到外地出差,他都買些使她驚喜的小玩意回來。這次還……
“來,試一下。”他把她輕輕掰轉身,邊為她扣上珍珠項鏈扣子邊道:“我聽說海南最有名的特產是珍珠,便想繞道去養殖場。誰知時間太緊,只好讓人幫忙捎來,沒能去挑一下款式。還好,趕在開車前拿到。”
“呀,他比阿力還細心!”她心里暖融融的。可想起荊惟力,又心頭一顫。
他把她轉向鏡子:“看看,喜歡嗎?”伊婷對著鏡子前后轉了轉,笑道:“喜歡!”眼里波光閃閃的:“你剛出差回來,先歇歇,我來做飯吧。”話語中有種投桃報李的味道。
邵援朝把伊婷輕輕按到椅子上,撫著她的肩膀道:“還是我來吧,上了一天班,你也夠累了,我在車上還能瞇瞇眼。”便挽起袖子走進廚房。
伊婷不勝唏噓:自嫁到邵家,受到的寵愛遠勝家里,邵援朝還對她百依百順。在家一直是“主力”的她,如今連手心的繭都沒了,白嫩白嫩的,惹不少女孩子羨慕,都說:“生得好不如嫁得好!”時過境遷,她已安下心來和他過日子了。遂換了衣服準備洗手吃飯。
乍暖還寒,夜晚穿一件毛衣仍顯冷。屋外淅淅瀝瀝下著小雨,氣溫又下降了幾度。邵援朝收拾妥當,習慣性地翻幾頁書。
伊婷洗漱完畢,邵援朝放下書,關上臺燈,把她拉進被窩,已氣喘吁吁:“春宵一刻值千金。”她笑著打了他一下:“討厭。告訴你,一定要做好預防措施,有了可不依你!”
一翻云雨后,他柔情地撫著她:“阿婷,我們也該要個孩子了,不是說等你進了銀行就考慮這事嗎?爸早急著抱孫子了。”
“是你急還是爸急?”她戲問。
“都急。我特喜歡孩子,最好生個雙胞胎,一男一女。阿婷,要不今年就要?”
她撒嬌地推開他,裝作生氣:“瞧你,又來了。急啥,有的是時間,起碼等我安定下來啊。要是啥成績都沒有就生孩子,葉阿姨能給我安排好的崗位嗎?”
“知道你總盼著出人頭地,但你也不能以家庭生活作代價呀。”邵援朝了解伊婷的性子,知道勉強不來,說完后便不再言語。
知他不悅,她湊上前搖了搖他:“等過了這陣子再說,啊?”
是夜,他輾轉反側暗暗思量:再不能跟她商量了,你有拖刀計,我有過墻梯,不信有了孩子你會去做人流!想好了,便安然入睡。
7
從透著肥皂粉香味的被子里鉆出,荊惟力愜意地伸伸懶腰,感覺神清氣爽。這場病來的猛去得也快,全靠俞蘭照料。一連3天,俞蘭給他送飯送藥,幫他把所有衣服鋪蓋洗得干干凈凈,這個新年,她是在伺候自己中度過的。他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這種溫暖了。
荊惟力穿上干凈衣服,走到門口望望太陽,啊,日上三竿了。初春的太陽照在身上,暖暖的十分愜意。他用俞蘭打給他的井水漱口洗臉,攏了攏雜亂的頭發:“好舒服啊。”環視煥然一新的宿舍,心里不禁涌起一股熱流,也很過意不去。
“阿力,起來了?”
門口站著笑瞇瞇的俞蘭,合體的碎花衣服,簇新的藍斜褲子,油亮的雙辮用細細的紅絲繩扎成小蝴蝶結。陽光斜照,把她的身影襯得分外鮮亮。他心里猛一抖。急忙上前接過籃子,把飯菜放上桌子,拉過一張椅子請她坐下。
“看你精神好多了。今天給你做了飯,快吃吧。”俞蘭的眼中透出無限關切。
好熟悉的眼神!
記得那一次他為了別人詆毀伊婷的話與人爭吵并大打出手,被對方一拳打腫眼角。俞蘭剛好路過,狠命拉開他們。她用熟雞蛋為他熱敷,輕輕勸導他,眼神中關切與心痛盡情流露。
拿開蓋著飯菜的毛巾,荊惟力眼前頓時一亮:媽耶,雞蛋、菜心,還有豬肉!他驚喜地望著她道:“啊呀,我今天才過大年三十啊!來,咱們一起吃。”
“吃吧饞貓,我吃過了。”
“真的?”他笑問一聲,嚥了下口水,遂大口大口吃起來。見他狼吞虎咽,俞蘭很欣慰,笑道:“別急,慢慢吃,沒人跟你搶。”
“唔,真好吃,這飯菜怎么比以前的都香?”他的嘴里已塞得滿滿,口齒含混不清。她被逗得“咯咯”大笑:“這幾天你除了吃稀飯沒其他東西下肚,現在好了,肚子也該餓了。”
她象欣賞稀罕寶物似的看他吃著,視線一刻也沒離開:病了幾天,消瘦了,臉色仍有點蒼白,看來還要再給他煲兩天雞湯。呀,他隨意套件外衣也顯得那么俊氣,那么可愛。忽覺臉紅耳赤,側開了身子。
荊惟力目不斜視,黑黑的雙眸孩子般盯著肉菜,風卷殘云般倒進肚子,直吃得腦門上滲出細細汗珠,拿起杯子猛喝幾口,把碗筷往桌子上重重一放,用手揩去愜意大喊一聲:“啊,酒足飯飽!”
俞蘭抿嘴一笑,拿過帶來的熱水瓶往鋅鐵桶倒進熱水,把毛巾往里泡泡,遞了過去:“瞧你吃的,汗都出來了。”等他擦完臉,接過毛巾洗干凈,再抖抖晾開,非常隨意,象習慣似的。
他被深深震撼,看著她毫無做作的舉動,幡然醒悟:我真傻啊,鉆到死胡同里出不來。放著這么好的女孩子不愛,總是想那些沒影的事,咳!臉上不禁露出深深的歉意:“阿蘭,對不起,好不容易有幾天休息,卻被我耗掉了。”
她嗔了他一眼:“又是這句話。互相幫助應該的嘛。其實,這個春節過得太值了。”但后面那一句沒敢說出來。她把碗筷收拾好,對他道:“你休息吧,我晚上再來送飯。”便提起籃子。
他一把拉住她, 拿過籃子放在桌上,雙手輕輕按她坐下,深情道:“坐坐吧,好久沒在一起聊天了。”她的臉“唰”一下直紅到脖子。想說點什么,卻不知從何說起,只是搓弄著衣擺。
荊惟力好像才發現她不但溫柔能干,且天生麗質,與伊婷相比各有千秋,卻性格迥然。“難道這就是古話說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嗎?”荊惟力熱血沸騰,眼神發亮:“阿蘭,你是個好女孩。我真蠢,一直以來都沒在意你的存在。現在我才明白,自己渾渾噩噩過了這么些年,太不值了。”
俞蘭的心興奮得直顫抖:幾年了,今天終于贏得了他的心!她百感交集,長長的睫毛滲出淚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荊惟力把她攬進懷里,輕撫她的頭發和臉頰,聲音發顫:“阿蘭,我們也不小了,今晚就去跟你阿爸阿媽說,我們結婚吧。”
她流著興奮的淚,脈脈含情地對他點點頭。他為她擦淚,雙手緊抱住她,不斷親吻她溫柔的雙目,紅紅的嘴唇,被亞熱帶陽光曬得微黑的臉龐和脖子。她的呼吸變得急促,緊緊偎依他,任由他百般撫摩,沒有了往日的矜持,完全陶醉在來之不易的幸福中。










網友評論僅供其表達個人看法,并不表明本站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