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覺得趙紅英對我的這種熱情來得“突然”、來得“過熱”、來得“過急”。我那時并不曉得,我們這個地方的女孩子,從學校里出來投入到了社會勞動中,她們所要費心及時考慮的一個無比之大的問題是什么。我沒有理由對趙紅英的熱情潑冷水,我也不會這么做的;我覺得我與她的友誼或者說“關系”應“從長計議”、“慢慢來”,等我實現了自己的愿望(進步所需)、取得一點更好的成績再來與她談友話誼也不為遲。我在工地是盡量避免與趙紅英見面、談話的(我想“拖拖”與她之間的友誼,我“招架”不住她對我“過急”的“熱情攻勢”),而她卻似乎正好與我相反――在盡力尋找機會看見我和走過來跟我說這說那,有些事情我覺得她說得太“無稽”、太“無聊了”,我在不知所措中會下意識地轉過一點身子,好避免遇上她的眼光。
這里是江南的一個工地,工作,生活、時間在我與趙紅英“捉迷藏”(我下了班就找機會躲開趙紅英,不想接受她的眼光、聽她講話,更不想讓她走過我身旁;她呢?……)式的“斗爭”中悄悄流逝,臘月二十一日,工地正式放假。
這個工地(這幢樓)未完工,還有一層(九樓)未做,胖阿姨叫我若不想回家就留在這工地里,順便幫她們看這個工地(她對我說“多一個人在這工地里更看得穩,更不會讓人家進來偷走東西”,以前這工地里的人曾捉到過撿破爛的人來此偷碎、短的鋼筋)。胖阿姨放假前還曾為我制造了一幅“宏偉藍圖”,她對我講:“你不回家也行,以后就跟著我們做,我的老公已承包了另外兩個工地,計劃明年動工。我們每年都有工程做的,你跟我們干幾年,掙到錢你就可以娶趙紅英,到時你的年紀也大了……”
禿頂老漢也沒有回家過年,他要全職看這個工地。二十四日過小年這天,趙紅英一早騎單來到了這個工地。她放好單車,直接走進了我們這間宿舍。
“曉愚,你又在看書啊?”她口氣輕和地對我說道,“今天過節去我們家嗎?”
“小趙,你來啦?”我未回答她,只顧自己說道。與趙紅英“開戰”了這么久,現在我已有一套“應付”她的辦法:即把她視為“弟弟”、“哥哥”或“男伙伴”看待,這樣我遇見她或與她說話心理上就不會亂成一團糟,更不會面色發紅、發熱。趙紅英對我如此熱情,不等于她對我會那么“浪漫”,她是個舉手投足自知輕重與分寸的女孩,并且她也是個樂于幫助他人的好女孩。又,從我幫她家割禾那天,我捉了幾條泥鰍她叫我放它們一條生路,“饒它們一命”可以看出(我心里是這么認為的):她還是個心地善良的女孩。一個品德出眾(這是那時的我對她的評價)的女孩,若非有“緣”相會在這個工地,我與她之間也是不會產生什么“糾葛”的。她就是來到了這個工地,擔負起了別的女孩不會隨便去承擔的一份社會勞動(有趙紅英般之人品的投入到社會勞動中的女孩,她們多南下廣東進廠打工,在我們這個“家城”像她這種品德出眾的女孩在工地里長期做工是罕見的),才成為我的“同事”(我認為她是我的“非常同事”)而與我相識而結誼。我對她的熱情、友誼即使有多么的“反感”,她是可羨可慕的,我多少懂得點子如何去珍惜她對我的熱情與友誼(之道理)。
“小趙,真難為你了,特意來這工地里看我。”我起身從包里拿出了一本新書,遞到她面前,又對她說道:“這是我昨天買來的一本歌曲書,你喜歡唱歌嗎?”
“喜是喜歡,可是我不會唱。”她接過我的歌曲書,邊翻邊說道。
“你有沒有看過《紅巖》這部小說?”
“沒有,”她答道。
“沒有就好,”我說,“我現在看的這本書就是《紅巖》的,給你看下子吧,很好看的,我還有另一本書看。”
“另一本是什么書?”她問道。
“《林海雪原》,也是我自己剛買的。”
趙紅英放下歌曲本,從我手中接過了《紅巖》,坐到了我們自己用工地里的散短木板釘制的小木凳上,打開書看了起來。
趙紅英跟我一起各自捧著一本小說默默而讀,到中午,在她帶著我的《紅巖》(一書)回家之前,她又對我說了幾句,要我去她家過小年。
“就在這工地過節沒關系的,”我回答她道,“那外面有快餐店,物美價廉,我不能去你們家吃白飯的。”
“你過小年不去我家過,那過大年你不回家就應該去我家(過節)了吧?”她的口氣聽起來就像是在央求我似的。對此,我想想自己處境與未竟之心愿……卻得到這么個人的“看重”,我覺得好苦,我覺得對不起她。
“我現在還沒有定過大年要不要回家。”我內心沉重表面自然地說:“離過大年還有五六天時間,到時我若沒有回家去,就來你們家(玩),好嗎?你可以不要再來叫我,我又認得你家到,不要對我那么關心(我承受不起你的恩情),你說是不是?”……
趙紅英離開工地后不久,我關上宿舍門從正向出入口(側向出入口放春節假前兩天已被竹蔑編成的田字架一塊一塊地連著圍“封”住了)走出工地去吃早餐。若按平常,我包括走來回的路去吃快餐一般二三十分鐘就可完成而返至原地――工棚宿舍。這次我花了近一個多鐘頭,還沒有吃成午飯,究其原因,是這樣的:
在我去縣水電局一旁的那個快餐店的路上,兩個面黑肌瘦討錢的小孩――姐弟倆,大的約九歲,小的約六歲――攔住了我,他們把兩只舊盆子伸到了我的面前。“叔叔,可憐可憐我們吧……”討錢的小男孩仰頭望著我說道,討錢的小女孩只把她手中的舊盆子向我伸著,一言不發,她眼望著我,樣子似在對我說:“你這大哥哥看起來不像個鐵石心腸的人,我把這討錢的盆子這樣向你伸著,你過意得去、能不心軟(往盆子里扔張零鈔)嗎?”
面對這一姐一弟的兩只舊盆子,我呆站了約有兩分鐘。他們也真有耐心,見我不掏錢就不肯走也不收回盆子(他們伸得累了就回縮手臂一下以暫休,隨之馬上又伸了過來,好像他們伸出了盆子我便中了他們的“定身法”而不能離開似的)。他們不知道,在這兩分鐘的時間里,我頭腦內的“兩在思想流派”互相爭奪、撕殺得多么激烈……我從身上掏出了10塊錢,放到了小女孩的盆子里,小女孩見狀,露出笑臉,向我敬了一個點頭禮;一旁的小男孩見我給了錢他的姐姐,對他的這只“要錢盆”卻視若不見,隨把這只盆子伸得貼到了我的身上,似在對我說:“你給了她錢,不給我,這不公平,我也要。現在我把盆子挨到了你身上,該對我的盆子有感覺了吧,我不相信你會‘忽略’我這只盆子。”
這小男孩這一動作,使我又不能脫身。“她是你姐姐嗎?”我指了指旁邊的這位小天使問小男孩說。
“是的,”這小男孩答道。
“既然她是你姐姐,我給了她錢就可以了嘛,怎么又要給你呢?”
這小男孩聽我這么說,“嗯”(表示不愿意或不滿)了一聲,用他的舊盆子輕撞了我一下,似在催我說:“快點給我錢嘛,她你都給了;可憐可憐我嘛,我沒有時間――等得不耐煩了。”在一旁的小女孩拉了她小弟的手臂一下,似想拉走他,卻被他擺動手臂甩脫了(此動作人表示不愿就此罷休跟她走)。我見這小男孩如此“執著”,如此不懂情理,如此無理可講,真后悔不該將那10塊錢單單放在他的姐姐的那只盆子里……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我從身上搜出了一張一角的紙幣,放到了小男孩的盆子上,他才似乎對我滿懷“冤恨”又“戀戀不舍”(這小男孩或許已懂鈔票有大有小之理,認得鈔票到)地跟著她姐姐走開了。值得在此一提的是,次日我去街上買東西作正餐吃之時,又遇上了這兩姐弟。他們一看到我就遠遠地跑過來把盆子伸向了我。我尷尬萬分中不得不對他們講了番道理,說:“我昨天不是給了你們錢嗎?你們怎么這么快就忘了呢?”
“昨天是昨天,今天也要。”這小男孩這么對我說道。……我被他們的“糾纏”、“蠻橫”、“不講道理”搞得哭笑不得,最后,我想出了個“折中”的辦法――每人給了他們一角錢。
便宜物美的快餐店因工地全部停工放了假,他們也關門“休業”做起了過年的打算。別的餐館一頓飯花費太貴(是平常我去快餐店吃一天所費的兩倍或兩倍以上),我覺得去吃劃不來。要么餓肚子,要么吃“貴飯”,這不期而至的“難題”攪得原本心事重重的我一下子對自己了出了一個接一個的疑問號……飯店里還有包子、油條、麻棗等可食東西出售,這些東西價格如初,我想來想去覺得去買這些東西吃比較省錢。我以平時用餐所要的消費錢去購買這些東西,吃下去肚子里過兩三個鐘頭就又覺得餓了(我不會后悔給了那討錢的小女孩10塊錢,我知道這10塊錢可以讓我飽幾天,我覺得只要自己少吃一點,這10塊錢就“回來”了)。我就這樣忍受著一小份饑餓度過了幾天。饑餓、煩惱、困難其實也算得上是一種推動人(我是這樣認為的)追求進步(追求與力爭向上奉獻是并行的)的“動力”(我那時不曉得“生于憂患,死于安樂”)。若非這幾天的饑餓煩惱困擾著我,我可能不會產生“革命”意識,不會去做出帶有“人生轉折點”之意義的事來的。我在這幾天中的煩惱與困苦其實是完全可以消除的――趙紅英過小年后又來到了這工地叫我去她家(聽她的口氣又像在“央求”我),叫我在她家呆到工地開工后再回工地也可以,“若你在我家閑不住,就去幫我們鋤田,你不是很喜歡幫助別人嗎?”她說。她家養了一條健壯的大水牛,鋤田的風流根本輪不到我這個無足輕重的“小牛”身上,僅憑趙紅英這個人的熱情就足以使我脫離所面臨的窘境,不必要再在街上到處尋找廉價食物。可是我轉念一想:我不能去盲目“享受”趙紅英將給我的幸福,她這種幸福寄托著她對我最大期望;我現在不具備能力去回報她給我的這份熱情(再承受她施加給我的幸福對她所欠的“債”就更為深重),我怕辜負于她。我推辭她將給我的幸福,去追求進步、提高自己的“奉獻質量”是報答她對我恩情的另一種形式;我在進取中惦記著她,沒有另外選擇,時間到了,仍可以跟她繼續往日的友誼。
這幾天在工地上所遇見的一件意外之事,其激發人產生進步思維或“中毒”思維之“功”不可抹煞。這日傍晚,我從外面用“餐”(零食)回來,路過禿頂老漢門外,習慣性地扭頭向他房間里瞥了一眼,不意看見他正與一打扮妖艷的年輕女子在擁抱、接吻……這禿頂老漢在這個工地里閑所事事,有時帶(或許是約也有可能)外面不明身份的女郎進來“鬧鬧”“聊聊”并不算是什么“奇聞”。我這也不是頭一次見到他在其房間里與年輕女郎混在一起。以前工地逢節假日“休業”,陸施工員及工地員工大都回家,工地冷清,有一回我偶從他門外路過,亦曾看見他房間里的床沿上坐著個春光橫溢的年輕女郎……禿頂老漢對像我這么一個人在工地上時“隱”(出工地)時“現”(入工地過他門口或在工里被他看見),似乎甚不以為然。我覺得這次他不關房間門跟那女郎那樣搞,有意或無意讓我看見,很像是在“諷刺“我,說:“嘿嘿!不回家過年的少年小工,快餐店沒飯吃關門了,你吃不到便宜的飯,你有煩惱、肚子饑餓是嗎?我可跟你不一樣呵――你看我現在過得多么瀟灑多么舒服,這個女郎比我的子女還小呢!你樂你的,你走你的,別來無恙。”
我擱置了趙紅英欲給我的幸福,想到了自己的那個家,想到了自己未能實現的重返學校讀書之愿。如果不是“天生跟我八字不和”的父親對我粗暴,繼其像玩弄羔一樣野蠻地扼我咽喉重打我之后,又在一天晚上用其穿著皮鞋的腳踐踏(踹踢、踏踢)睡在矮床上的我;如果不是我絕食三天以求重返學校讀書之“運動”慘遭失敗(在我絕食的第三天行將結束時,我已餓得有氣無力,家人見我如此,不是答應我讓我讀書,而是借用他人之語楊言“不吃飯就灌他糞水”);如果……我是不會借“出門”之美名而離家出走的。來到這個工地,胖阿姨(這只是書面語,我口語只叫她“阿姨”,她姓什么我無心去問)、孫老漢――特別是趙紅英對我的熱情關愛,我深受感動。為了更好地回報他們,看來我還得“忍辱”(我離家“出門”時曾經產生過“永不回家”的念頭,若再回到家中,去接受我那暴父的“苛政”違背自己的離家之“志”,可以說是自己的一種“恥辱”)回家,“東山再起”振作旗鼓再為重返學校讀書之愿戰斗一番。為求返校續讀,我所付出的夠多、夠重;我不過是想返校接初二――就這么一個對我來說跨之難上加難的“路障”,對別人來說或許是可不費吹灰之力平踏而過的,甚至有可能這“路障”對別人來說是“多余的”、不必要的。在困惑、繁雜的思緒求索中,孫老漢不知何時對我講的那些話又不可回避地在我耳旁響了起來:“……同樣的一碗米飯,高山上的與平地上的相比,吃起來會格外香甜;同樣的一碗米飯,高山上的比平地上的會更有價值、更有營養。小陳子,你現在正需要知識營養,不該總在這工地只求賣蠻力。你應想想其他辦法,最好是再去學校里讀書。你若以后真的得以返回學校,我相信你吃這碗‘高山上的米飯’會覺得比以前平常吃的‘米飯’更香更甜……”如果不是家里有那么一個勇猛若獅的父親,我回不回家這個問題是可以對之瞬間做出決定的――我的家離這個工地并不遠,只有幾十里子路,坐公共汽車三十多分鐘就可到。有那么一個掌拳修養高深的父親,我才不怕露宿街頭、不怕蚊叮饑餓而離家出走(盲目離家出走是可以斷送一個少年的生命的,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有一個魔鬼探戈的父親在家中施行“苛政”,少年寧愿選擇離家去……然他遇上了好心人,將其從“虎”口――危難之中解脫了出來)。就是這么一個被我拋之而去的家,如今卻欲回之,怎不教我想得苦、想得煩惱!
大年三十日,趙紅英早上來了,中午來了(這次她竟給我捎來了她家的名菜――魚、肉丸子還有草魚包子,看來我在她心中的確有點份量……我真擔心自己會有愧于她,怕受她的恩情);大年初一,她又來了……
我覺得像我這么一個少年小工,去無償接受一個純情“弟弟”,、“哥哥”或“男伙伴”的如此厚愛,比受自家的那個宇宙級煉丹專家——特制暴父打罵扼喉踐踏心里還“痛”――我能力淺薄,怎能承受得起她給我的這種厚愛?我前途迷茫,怎能安安心心無通無傷地去享受她給我的這份幸福?
我決定明天回家,明天是初二。我大年不回家,是因為家里曾經使我心碎;我初一不回家,是因為家里有我恩重無比的親人,出門人初一回家沒有這個規矩;我初二回家,是因為這天是傳統的“回娘家”之日。我不敢把我回家的心思對趙紅英講,我以前也沒有告訴工地上的任何人我的家庭住址、父母親姓名。我不想把趙紅英這么好的一個人卷入到我的那個起“黑色旋渦”的家庭險潭之中。我回到家里不會把她的事對任何人講的,我覺得與她這個“非常同事”的“最好離別方式”是“沉默”,我想以此來“暗示”她:你的“仁兄”小陳——我的前路坎坷還長,你對我已經付出的那份熱情我已覺得無可回報,你不能再為我而苦、再為我而累;有緣他日再相會,你對我的恩情我也只能待他日再給予報答;謝謝你,善良多情的小趙“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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