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漉街
你知道塵漉街嗎?你見過塵漉街里那群小孩嗎?你聽說過發(fā)生在那里的故事嗎?
我知道塵漉街。我就是在塵漉街里長大的小孩。我將要為你講訴發(fā)生在這里的故事。
列車奔馳在遼闊的原野上。鐵軌兩邊的油菜競相綻開了黃澄澄的花。春風拂過,金色的波浪一浪接著一浪涌向山邊。小河邊的楊樹發(fā)芽了,嫩綠的芽兒長滿了枝頭。小草從紅色的泥土里探出頭來,露出可愛的笑臉,天真地仰望著湛藍的天。睡了一個冬的青蛙蹲在草地上懶洋洋地曬著太陽。河里的魚兒們自由自在地游著。河對岸的山坡上,梨花在春光的沐浴下白得像雪。
塵漉街里見過這樣春景的人并不多。街里的人們很難感到春的來臨,除非去翻日歷,不然只有到了回南天,陰雨綿綿,水氣彌漫,路面泥濘,樓道濕漉,陽臺的衣服散發(fā)出一股怪味,才會醒悟道:“哦,春天來了!”這樣的日子,街里的小孩夜里總是睡得不好,大人也整天覺得頭昏沉沉的。
然而就是在這樣的雨天,我再次回到了塵漉街,為了陳林林的婚禮。
街道一如既往的狹長、逼仄。下雨天,泥水四濺,附近的人家和路過的行人苦不堪言。然而到了晴天,誰也不會想到要去填平那些坑。倒不是因為懶,也不是因為計較工錢,只是因為塵漉街人都很虔誠。許多年前,住在這里的人們請來了一位風 水 先生,準備修整路面。風 水 先生拿著羅盤搖頭晃腦地走了一圈后,斷定這里不能鋪水泥,否則會斷了街里人的財路。善良的人們篤信這神諭般的指示,從此沒人再提修整路面一事。
就這樣,三十多年過去了,塵漉街就像北京胡同里那纏過腳的老婦,即使時代步履匆匆,卻依然維持著舊社會的風貌——雨天坑洼濕漉,晴天塵土飛揚,用它固有的姿態(tài)為人們詮釋著“塵漉”二字。
從前,十二年前的無數(shù)個下午,我拉著堂妹陳林林的手穿過擁擠的人群和震耳欲聾的吆喝聲跑到街頭“無毛佬”家的鋪仔幫奶奶買東西。塵漉街人有著獨特的語言文化。賣煙酒雜貨之類的商店是“鋪仔”,兒子是“仔”,女兒是“走仔”,諸如此類,塵漉街人把一切他們認為小的東西都稱為“仔”。動物的毛發(fā)叫“毛”,人的頭發(fā)也叫“毛”。“魚”“牛”“羊”“豬”的發(fā)音在外來人聽來就是一連串不知所謂的語氣詞。就是在塵洼街里長大的小孩,也常常弄不懂為什么“豬”和“筷”發(fā)同一個音,“筆”和“裂”也發(fā)一個音。陳林林小時候就曾把雪花膏抹在筆上面,她媽發(fā)現(xiàn)后問她“你為什么把雪花膏抹在筆上?”她眨巴著大眼睛回答說:“抹筆。”原來她把大人們常說的“抹裂”(意思是把雪花膏抹在皸裂的皮膚上面)理解成了“抹筆”。所以后來,只要到了冬天,我就拿著雪花膏螃蟹揮舞爪子般地攔在陳林林面前,拉長聲音說“陳林林,我們來抹‘筆’吧。”陳林林總會露出無邪的笑容,每當這個時候,我總以為又看到了4歲時的陳林林。
一
我叫陳林瑩,出生于1991年農(nóng)歷3月。在我出生的第十三天,我的媽媽幫我找了位算命先生,我說過塵漉街人都很虔誠。 那老 先生掐指一算,說我命里缺木和火。于是,我那當了一輩子語文教師的爺爺幫我取了個名字——林瑩。為此,幼兒園的時候,我曾拿著寫著“陳林瑩”的作業(yè)本追著老師說“你把我的名字寫錯了。”也是從那時起,我有了簡繁體字的概念。
我的堂妹陳林林于同一年的農(nóng)歷六月出生,剛好比我小三個月。在她剛出生的時候,她的媽媽我的二嬸也幫她找了位算命先生, 那位 先生說她命里缺木。于是,她也有了一個名字“林林”。我曾問過爺爺為什么要幫她取這名。爺爺說:“第一個字隨你,第二字怎么取也覺得不對勁,最后干脆就取雙林。”第一個字隨我?我常常在想,或許從取名的那一刻起,陳林林就注定要跟在我身后。
二
在塵漉街所有人眼中,陳林林從小就是個笨到無藥可救的孩子。我比她大三個月,一切大人認為孩子該學會的東西我都搶在她前頭學會了,加上她的動作永遠比別人慢兩到三拍,以致她徹頭徹尾成了一個笨小孩。
三歲的時候,我已經(jīng)懂得穿鞋前把要先把鞋放在對應的腳前再穿上。而陳林林無論事先怎么擺,結(jié)果都是左腳的鞋穿在右腳上,右腳的鞋穿在左腳上。五歲的時候,喝茶時,我會先倒掉一點茶水再端起來喝。陳林林卻永遠猛地端起茶杯,直至茶杯打碎在地上,茶水燙到她的手或濺到她身上。六歲的時候,我們倆偷偷爬上了隔壁街正在修建的房子的樓梯,后來我先下了樓梯,陳林林卻在縮在樓梯上,哇哇大哭,說她不敢下來,之后我只能連拖帶夾將她拉下了樓梯。我以為從此之后,她再也不敢跟著我去那房子了,結(jié)果第二天,她還是跟著我爬上了那樓梯,雖然結(jié)局依舊是我連拖帶夾把她拖下來。
七歲的時候,我們倆一起上小學了。忘了說,自從上了幼兒園之后,陳林林就沒再也沒有喊過我“姐姐”,人前人后她總是直呼我的名字,而且人越多她喊得越大聲。然而就為了她喊了我三年的“姐姐”(陳林林1歲多才會講話),為了她那無可救藥的笨,我必須在各種各樣的場合為她出頭,比如說班里的男生搶她的橡皮擦的時候,比如說鄰桌的女孩把嚼過的口香糖涂在她的頭發(fā)上的時候。
有一天,我們倆不知為了什么事吵架了,我指著她的鼻子大罵道:“陳林林,你為什么不喊我“姐”!你有本事就別再跟著我!你個狗追鹿(“跟屁蟲”的意思),為什么總纏著我,連名字也要跟著我取!我再也不想見到你,我們以后各走各的!”那是唯一一次,我扔下陳林林一個人就走了,也是唯一一次陳林林沒有在后面追著我。
然而不久之后,我就為我說過這話后悔了。陳林林因為成績不好,留級了。陳林林留級了,意味著她再也不能時時跟在我身后,意味著我不能時時在她身邊保護她,更意味著不知她要多吃多少次虧。我心里雖然擔心,卻始終在她面前裝出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挑著眉對她說:“陳林林,我看你以后怎么辦?”陳林林只是默默地低下了頭。
我曾以為從此之后我就解脫了。可是,我卻總是不自覺地去打聽陳林林的消息。課間,我總是站在欄桿邊,假裝和身邊的同學說話,眼睛卻始終盯著樓下趴在座位上的陳林林。兩個星期后的一天,我在樓上看見一個女生趁陳林林出去時,把墨水灑在她的書上。頓時,我火冒三丈,“簌”地一聲沖進了陳林林的教室,將墨水瓶從那女生的手中奪過來,然后把墨水潑在她的校服上。那天,我和陳林林都被罰站了,因為那女生堅持不肯承認是她先把墨水灑在陳林林的書本上,而陳林林也不加反駁。后來,陳林林告訴我,其實她一直都知道我在看著她。她也知道那女生一直不喜歡她,她不反駁只是想跟我一起站著。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其實我并不了解陳林林,她并不象我想象中的那般懦弱和愚笨。她只是用這種方式跟我和好。
如她所愿,我們和好了。我又開始為她收拾各種爛攤,又開始每天為她圈出作業(yè)本上的錯別字。從我們學會寫字后,我就常常揪著別人的錯別字不放,就像我常常揪著陳林林曾經(jīng)鬧過的笑話一樣。整個小學階段,我都以一副“小霸王”的姿態(tài)出現(xiàn)陳林林和其他人面前。直到現(xiàn)在,當年的同學見了我都會不約而同地說:“喲,女王駕到!”如果不是為了你,我會成為女王嗎?陳林林。
三
住在街尾的陳郎是我們這群孩子中,最受大家歡迎的男生,不單是因為他長得好看。十七年前,當我們還在離塵洼街兩條街遠的祠堂里讀幼兒園時,他就已經(jīng)確定了他的江湖地位,并且有了他的江湖綽號——老狼。
每個孩子眼中總有無窮無盡的趣事,他們往往只能熱衷于一個游戲幾天,但那時有一個游戲卻例外——“幾點鐘”。每次下課后,一大班人就到陳郎的教室找他出來做游戲。“老狼,老狼,幾點鐘?”每當聽到祠堂大廳傳來這樣的聲音,我便拉著陳林林的手“嗖”地一聲沖到游戲的人群里。這時,“老狼”背對著我們,我們一個個躡手躡腳地向他走去。膽子大的孩子便跑過去拍他的肩膀。我們一遍又一遍地問:“老狼,老狼,幾點鐘?”“老狼”不厭其煩地回答著。等到他說“12點”的時候,大家“轟”地拔腿就跑。可是總有一兩只反應遲鈍的“小羊”給他抓住了,只能耐心等待下輪游戲羊群的救援。沒錯,你不必猜測,也不用懷疑,陳林林總是那一兩只“羊”中的一只,而我也不得不總是充當營救“羊”的角色。直到老狼上小學去了,我們才開始玩起了抓石子、跳格子、賭小人圖、跳皮筋等游戲。
2006年,老狼讀初三,我讀初二,陳林林讀初一。這時,老狼不只是兒時那個老狼了,準確地說,他憑借一路以來的人氣和日漸突顯的才氣,成為無數(shù)女生心目中的陳郎了。
秋日的午后,我和陳林林坐在操場的榕樹下聊天。正當我們聊得起勁時,陳林林大叫了一聲,隨后我看到一個足球彈到了后面的樹干上又滾到了我們旁邊。我隨即將腳踩在了足球上。這時,老狼走過來了,笑著說“女王,把球還給我吧。”“陳林林,我說大白天的,有人要么眼睛不好,要么家教不好,把球踢到別人背上也不知道先道歉。”我邊說邊狠狠地白了老狼一眼,接著眼睛死死地盯著足球,絲毫沒有讓步的打算,即使我知道陳林林一直在扯我的衣角。僵持了3分鐘后,老狼開口了:“二位,不好意思!我知道錯了,我道歉。下次,我請你們吃冰淇淋賠罪。”不提冰淇淋還好,一提冰淇淋我更生氣了,一腳把球踢到邊上去了。“你別以為我們還是當年那任你宰割的小羊,做錯事還不真心誠意地道歉,只知道用東西來搪塞別人。”說完,我拉著陳林林怒氣沖沖地走了,留下一臉驚愕的老狼。
我說過,我從小就愛揪著別人的過失不放。所以,之后每次見到他,我都把頭抬得老高,大搖大擺地從他面前走過去。后來老狼告訴我,那時的我像極了一只趾高氣揚的鴨子。然而,那時的我并不知道,有一天,我會喜歡上他。
五四文藝匯演,學校征集演員演曹禺的話劇《雷雨》。本來我對這事沒太大興趣,得知老狼要演周萍,我在心里盤算了一番后,決定報名飾演繁漪。
“周萍”說:“哦?您——您也在這兒。”
“繁漪”說:“我為什么就不能在這!”
……
“周萍”說:“哼,我自己對自己都恨不夠,我還配說厭惡別人?”
“繁漪”回了一句“知道就好!”頓時,周圍的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就是這樣,彩排的時候,我總是不配合老狼,想盡一切辦法讓他出丑。有一天彩排完,我下臺階時不小心踩空,摔倒在地上。我萬萬沒有想到,第一個跑過去扶我的人,竟是老狼。那天,他扶我到醫(yī)務室后又送我回家。雖然一路上我一句話也沒說,但是之后的幾天,他都堅持騎自行車送我上下學,說這樣我的腳能好得快些才不會影響演出。我那樣對他,他卻沒有趁機要求撤掉我。或許是被他的君子行為感動了,我漸漸不再找他麻煩。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其實他并沒有那么壞。而我也開始期待每天的彩排,開始有了屬于自己的秘密。
那段時間里,我總覺得陳林林躲在某個角落偷看著我,而且我發(fā)現(xiàn)她似乎也有了秘密。因為每次我們見到老狼時,她總是把頭低得很低。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們做作業(yè)的時候,陳林林被奶奶叫去幫忙找東西。我不小心摔壞了筆,想先拿陳林林的筆來用一下。就在我伸手拿筆的時候,看見了陳林林寫的信:“陳郎,我知道我不夠優(yōu)秀,但是我一直都很喜歡你……”這就是她的秘密?我懵了,陳林林,原來你也喜歡他。
那天晚上,我輾轉(zhuǎn)了一整夜后,決定放棄老狼,在我還沒深深愛上他之前。演出結(jié)束后,我開始躲著老狼。每次老狼約我一起出去玩,我都借口推掉了。不然就叫陳林林替我去。
然而直到初中畢業(yè),老狼都沒和陳林林在一起。
如果不是為了你,我會放棄他嗎?陳林林。
四
兩年后,我高一,老狼高二。
而此時,陳林林一個人去東莞讀衛(wèi)校了。
也許你會驚訝,但你要知道陳林林從小就是個奇怪的小孩。她不會為了別人懷疑的眼光而放棄她想做的事情,除非是她自己真的不想做了。
塵漉街一年一度的“勞熱”(迎神賽會),家家戶戶彩緞燈籠高掛。祠堂前搭梁懸柱,構(gòu)造一個放置神像的“神前”,用飾品裝飾得滿堂喜慶。神像前面擺放“八仙桌”,各家各戶將五牲、甜粿、紅桃粿等祭品盛放在紅盤后整齊供奉在神像前。每當這個時候,塵洼街的小孩要么穿梭在八仙桌之間,要么圍在做糖人的攤前,要么跟在乞丐后面。只有陳林林一個人跟著一群大人,站在演潮劇的舞臺前,呆呆地望著臺上的演員,有時鼓掌,有時大笑,有時流淚。有一次,我急了,告訴她說,那只是在演戲,不必那么認真。陳林林說,她知道是假的,但她還是覺得很感動。是的,陳林林是個極容易被感動的人。為了這份感動,她有了人生中的第一個夢想——當一個潮劇演員。從那以后,陳林林開始每天早起吊嗓子。只要有戲班來塵洼街演出,她都會偷偷跑到后臺求那些演員教她唱上一段。
“一年三百六十日,西蘆荔浦去來頻,安人有命召閨女,但恐小姐無心敘天倫,她與表兄恩情深似海,利刀割冰也難分,割水也難分。正月百花開,百呀百花開,百花開來蜂蝶狂,昨夜個園門無上鎖,桃花偷走來渡江,來呀來來渡江。二月木棉花,木呀木棉花,紅花開了開白花,白花已落你身上,唇邊額角好安家,來呀來好安家。三月燕雙飛燕燕雙飛,雙飛燕子兩頭家,你比燕子不成對,西蘆荔浦去又回,來呀來去又回。四月雨綿綿,雨雨綿綿,鷺鶿趕水上揭陽,你比鷺鶿多支槳,一年四季守江邊,來呀來守江邊……人到老來須服老,管人閑事也不該。”相當長的時間里,陳林林總是一個人練習著《蘇六娘》中“桃花”和“進伯”兩人的對話。
然而,陳林林最終并沒有成為一個潮劇演員,因為她后來又有了一個夢想——成為一名護士。她喜歡上了一個醫(yī)生。
于是,她一個人去東莞讀衛(wèi)校了。那年暑假,我獨自坐火車到東莞看她。從電影院出來后,我們一起去了江邊,聊了許多關于我們小時候的事情。無意間我們聊到了老狼,我說: “嘿,陳林林,你知道嗎?老狼有女朋友了,從初二的時候他們就在一起了。難怪你當時給他寫了情書,人家沒答應你。看來你得感謝人家,要不然你現(xiàn)在也不會在這里。”“情書?”陳林林沉默了一陣后說:“其實我從沒喜歡過他,那封信是我故意讓你看到的。那時我知道他已經(jīng)有女朋友了,怕你知道后傷心,就讓你以為我喜歡他。我知道你一定會讓著我的,為了我,你會盡快忘了他。事實證明,我成功了。”天突然下起了大雨,我拉著陳林林的手穿過密密斑斑的雨,就像小時候我拉著她的手穿過擁擠的人群去街頭的鋪仔買東西一樣,只是此時,我已分不清臉上的是雨水還是淚水。
在雨中,我忽然間記起兒時的墨水事件,陳林林又一次以她的愚笨成功地打敗了我的聰明。那么多年來,我一直在用我自以為是的聰明保護著陳林林那無可救藥的愚笨。卻不知,與此同時,陳林林也在以她被人漠視的愚笨保護著我。
如今,我一個人站在塵漉街的街頭,二十多年來的發(fā)生過的一切不斷地在我的眼前閃現(xiàn),閃現(xiàn)……
“誰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誰看了你的日記/誰把你的長發(fā)盤起/誰給你做的嫁衣”
陳林林,但愿從此以后那盤起你長發(fā)的醫(yī)生丈夫能讀懂你那被人漠視的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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