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壺好茶一壺月  　　

陳沛瑩 　　

火車噗噗地向前開著。古銅色的車窗里，嵌著一輪圓圓的古銅色的月亮，那嬌小的圓月頑皮地陪著我們向前跳躍，穿過一片片的云，和一座座的小矮房。  　　

今天是中秋。  　　

家里的月亮，是否也如此刻我所看到的這般圓，這般亮？小巷里，是否如往常一樣裊裊地飄出棉花般的滾滾白煙？燃燒“紙錢”的桶里，是否依舊有紅藍色的焰火在跳動？  　　

以前每到中秋，我總會趴在房間的窗口上等著月亮出現。大人說，要等月亮最圓最亮，并且剛剛好懸掛高高的夜空的時候才可以開始祭拜。她們說，桌上的祭品要正對著“月娘”讓她看到，這樣才能夠顯示自己的誠心，月娘才能夠顯靈聽到我們的禱告。每次看到滿桌的東西，我都會好興奮，纏著大人問東問西：月娘也愛吃柚子嗎？豆方為什么要做成塔的形狀呀？為什么要把茶葉裝在那么多的小紅杯子里面呢？……  　　

那時的我總是乖乖地按照大人們的指示雙手捧著三根細細的香，跪在一只紅漆木的矮凳子上好像一副很虔誠的模樣。大人很認真地在月娘“說話”，我雖然半信半疑，但看著大人緊閉雙眼誠心祈禱的樣子，心里卻莫名地好像有一種安然。長大以后我才漸漸明白，那種安然，來源于對生活安穩的祈盼，祈禱的對象，是信仰。  　　

靜謐的夜空里，皎潔的圓月在薄薄的浮云里時隱時現，像個羞澀的小姑娘。人們看了一年的月光，才等來今夜美麗的月娘，美麗的月娘，不知又承載了多少少女的美好情懷。  　　

在農村有這樣一個傳說：在中秋節的晚上，天上會有月華出現，少女們都會等著看。月華是月亮邊上一圈紅色的光暈，如果看見月華，便要立即跪下祈禱，默念“保佑我配著好兒婿”，這樣以后就會靈驗。有時候，母親會把我抱在懷中輕輕地哼唱，“中秋夜，月娘娘。深深拜，團團圓。好夫婿，結良緣。今年團圓，明年團圓，年年團圓”，于是，我便好像也看到了許許多多的妙齡女郎，靜靜地沐浴在月光里，默默地祈禱，輕輕地吟唱。我想，那一刻，她一定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姑娘。  　　

小時候，我總愛騎在爸爸的肩膀上，努力地想要用手觸摸天上的月亮。爸爸說，月亮上的地方叫廣寒宮，摸上去，是冰一樣的觸感。而媽媽說，月亮上住著美麗的月娘，月娘和在月宮砍伐桂樹的吳剛生下了可愛的小寶寶，他們是幸福的一家，就像我們眼睛所看到的那樣。長大以后，我才知道我們看到的月亮不過是一個沒有生命的星球，但每年的中秋，當我望著那輪圓月上若隱若現的影像，我仍然相信，那冰冷的地方，因有月娘一家而在這一天變得溫暖，因為月光，如此明亮地照到了人間幸福的每一個家。  　　

萬家燈火，空氣中，飄著淡淡的茶香。  　　

皎潔的月光透過院子里的竹葉淡淡地透下來，在蓮花缸里反射出婀娜的光影。空閑下來之后，我們會坐在院子里，一邊吃著月餅，喝著父親泡的功夫茶。父親平時工作忙，很少有機會和我們閑聊，但茶余飯后，他總少不了喚我們和他一起喝茶。曠遠的天幕下，我們在靜靜的院子里慢慢地品著杯子的香茗，有時候，大人談談工作，有時候，我們聊聊學習，一家人享受忙碌日子里難得的安逸。  　　

在這樣家家有茶，戶戶見月的日子里，有一首歌很是應景：  　　

一壺好茶一壺月  　　

只愿月圓莫再缺  　　

萬里鄉情滿腔愛  　　

今夜伴月回  　　

坐在火車里，耳際仿佛突然聽到這樣的旋律：萬里鄉情滿腔愛，今夜伴月回。我淡淡地微笑。遠離了家鄉，才明白這一壺茶，那一輪月的意義，它像一首詩，一段曲，又像一根綿延斷不了的紐帶，悠悠地將遠在千里之外的你與故鄉緊緊地綁在一起，它永遠地呼喚著你，不論何時，何地。  　　

不知不覺，火車已經進入潮汕平原了，離家，那個溫暖的地方，又更近了。車里的人開始窸窸窣窣地活動起來了。知道車廂里的都是老鄉，大家就開始嘰嘰喳喳地說起了潮汕話。  　　

坐在我對面的是一位泰國華僑，四十左右的年紀。他說他自小生長在泰國，這還是他第一次回家鄉過中秋。“小時候，我的爺爺常跟我說，我們的先輩帶著一張水布幾塊甜粿，就乘著紅頭船出洋打拼，后來在海外扎下根了。我一直盼著回來，剛好前陣子在廣州辦事，就想著這次中秋終于可以順道回來看看。”他緩緩地說著，我驚奇地發現，雖然他從小在泰國長大，但是潮汕話卻十分地道。我靜靜地聽，好像小時候聽爺爺奶奶講以前的人們過番掙錢的故事。腦海里清晰地浮現這樣一幅畫面：夕陽把門框里奶奶等待的身影拉得很長。有時候她會興高采烈地帶回一封類似于信的東西，我好奇地問那是什么，她說那叫僑批。  　　

一封又一封樸素而又沉甸甸的僑批，鐫刻著多少海外游子對家鄉的思念，也牽動著，這片叫做故鄉的土地對多少在外漂泊的孩子的深情召喚。那經歷大風大浪從遠洋而來的沉甸甸的東西，叫親情。  　　

一路上，他跟我說了很多在泰國的故事，我驚奇地發現原來在整個東南亞都遍布著潮汕人的足跡，那里一樣有宗祠，一樣有潮劇，也一樣有功夫茶。我仿佛看到了在遙遠的東南亞，有多少的祖祖輩輩，有多少陌生而熟悉，遙遠而親近的人，用他們對家鄉的思念，拼湊成那一個個熟悉的世界。  　　

在每個中秋，我想：大概，海內海外的月亮，都一樣地圓；那熟悉的音樂，都一樣地動聽，悠長。   　　

走出火車，我仿佛聽到不遠處，有輕輕的吟唱：  　　

一壺好茶一壺月  　　

只愿月圓莫再缺  　　

萬里鄉情滿腔愛  　　

今夜伴月回   　　

 紙錢：指冥紙、冥鈔、冥鏹、冥幣、金紙、銀紙、紙楮、陰司紙等等，是潮汕地區傳統祭祀鬼神、祖先時火化的祭祀品之一。大多數紙錢是必須用火焚化的。  　　

 月娘：潮汕地區把月亮叫做“月娘”  　　

 豆方：指花生糖，潮汕人把花生叫“地豆”，所以把做成方形的花生糖叫做“豆方”  　　

【編者按】一壺好茶一輪明月，凝聚了多少潮汕人的鄉思情結？是無數個中外游子的絲絲眷念，文章以樸實，親切的筆調，給讀者柔情似水的溫馨感，文字更是清新雋麗，通俗曉暢，值得欣賞！————責任編輯：曾陌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