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出走六月
六月的雨一直下個不停,這一年姐姐高考。小時候貪玩的我,總會刻意去留意天空的情緒。六月的天空真像一個頑皮的小孩子,呼風喚雨,總像小孩子那樣的愛哭愛鬧,而且沒有休止。有時候它也會發脾氣,總是那么的不安分。也許六月是一個孩子的叛逆期,也許六月是一個沒有對與錯的空間,對一個有著一個在上高三的孩子的家庭來說。
姐姐從外面回來,沒有撐傘,全身都濕了。我坐在門口看著她走到我的面前。
“小曄,是不是很想出去玩啊?”
我點了點頭:“姐姐,天空為什么要下雨呢?”
“老天就像人一樣的,它的心里放了很多東西,太多了它就要把它們釋放出來,要不它就會不開心。”
“那如果人哭了,是不是人心里放的淚水太多了,所以要釋放出來,這樣他就會舒服。”
“對啊,小曄真的很聰明。”
“怪不得我每次哭完都會覺得舒服呢。姐姐,那我以后是不是想哭就哭?”
“那樣小曄就不乖了。小孩子如果老是哭,以后長大了,就會變得不會哭了,那你以后不開心了,想哭了,也哭不出來。”
“那我們家的小貓哭得眼睛都腫了,它是不是心里也不舒服?”
“是啊,小貓的兒子被爸爸抱給鄰居了,它見不到自己的兒子,小貓就會傷心的哭。”
姐姐和我并排坐了下來:“就像小曄這樣,你能夠和爸爸媽媽在一起,爸爸媽媽也能經常看到你,你是不是很開心呢。所以小曄以后就不許老是哭啦。”
姐姐說完就起身了:“姐姐換衣服去了,等一下著涼了,要爸爸媽媽擔心就不好了。”
我回過頭看著姐姐的背影:“姐姐,怎么我都不覺得很開心。”
姐姐也回過頭來,愣愣的看著我。
“姐姐,你身上有沒有好吃的東西?我好想哭,哭完你要拿最好吃的東西給我,我心里才會舒服點。你說好不好,姐姐?”
“那你就哭吧,不要讓媽媽知道,姐等一下帶你出去玩,好不好?”
我點點頭:“姐姐,你去換衣服吧。要不等一下著涼了,媽媽又會說你的。”
姐姐笑了起來,輕輕的,就像一片落葉,偶爾飄到了水面上。
我終究還是哭了,在想起姐姐從雨中朝我走來的時候。
這一天姐姐離開了我,離開了家。
姐姐走的時候什么都沒跟媽媽說,她只留了一封信。出門口之前她緊緊的抱了我很久,然后回頭看了一眼忙碌的母親。甜甜的笑了。
媽媽:
原諒我是個不稱職的女兒。
我現在都習慣一開口就喊媽媽了,突然覺得爸爸這個詞有點陌生,也很繞口。也許叫起來自己會覺得輕飄飄的,像在夢里一般的虛幻。
我想也許只有在此時此刻你才會明白原來你有過我這樣一個女兒。也許在你忙碌的腦海里,會不經意間閃過我的身影,在過去的某個時刻,但也只是瞬間而已。現在我要走了。本來就想著平靜的跟你說一聲:“媽,我想離開這個家。”再跟你說一聲:“媽,我會想你的”或者“媽,我永遠愛你”,然后離開。我想你是沒有勇氣在此時此刻跟我說聲:“我不許你走,這里是你的家,你要走到哪里去!”或者是其他不像挽留而是讓我難受的話,因為這實在讓你措手不及,讓你像跌入深淵那樣迷糊。也許你會這樣說:“有什么事等你爸爸回來再說好不好,媽現在心里很亂。”因為這樣也許我就會壓抑不住自己,我會跟你大聲的說話,大聲的朝你喊。我不希望這樣。這是一個寧靜的家,從來沒有過爭吵,沒有過猜忌,沒有過躁動。
一家人平平安安的,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我知道你已經把這種狀況當成了一種不需要解釋的存在。我以為我也可以這樣安靜的呆下去。
很多次我想著要離開的時候,我都很認真的告訴自己,我的想法也許是幼稚的,也許我還沒有讀懂你們,我還不能看見在你們忙碌的身影后面所隱藏的付出,對于我對于家的付出。小時候你們對我的冷淡,我把它看成了一種信任,而且我也學會了獨立和一個人處理生活。等到我長到可以用亭亭玉立來形容的年歲時,我從你們的眼中看到的依舊是一片平靜的湖,我開心的時候我沒人記得替我開心,我難過的時候沒人懂得哀憐,我痛苦的時候沒人想著為我分擔。豆蔻年華就像是一個空虛的山谷,冷冷清清,昏暗潮濕,偶爾幾聲狼嚎或陣陣山風帶著山林的呼嘯聲,在山谷里不斷的打轉,不停的翻滾,不停的撞擊。十三四歲的心靈,沒有圍墻,沒有城堡,有的也許是一段缺口,需要用最平凡的感情來填補,用真誠的心來呵護;十三四歲的心靈,是一個還來不及清理的戰場,潛伏的危險,變幻的時空,冷清的廢墟,一瞬間的嘎然而止,一切都是那樣的虛幻,那么敏感。所有高傲的成功,都輸給了多愁善感的季節。十三四歲的年歲,大人們眼中的叛逆時期,我一直在想我究竟獲得了什么,我失去了什么。一個學不會叛逆的孩子,在一個公認為叛逆時期的歲月里,觸手可及的都是生硬的哀傷和冷冷的彷徨。也許就像架著輕舟,走在干涸的溪流里,走不遠,也無法觸及生命的詭異,剩下的是一堆無法解釋的情緒。
而現在我已經是一個走在十八歲潮濕雨季的女人了,明天將是我十九歲的生日。十八歲以前的生活,對于我來說就像是一個值得我等待的約定,在這個約定里,所有不經意闖進我生活的苦悶或者不解,我都可以看成是這個約定的誓言。十八歲之后,當我發覺我還是一無所有的時候,我就已經把生活當成是一種責任,一個人對一個人的責任。
我只是單純的想離開這個家庭,或遠或近,都無所謂。也許就為了走走吧,沒有目的,沒有方向,感覺像是為了逃離這樣一種現狀。我所能理解的媽媽,應該能夠靜靜的傾聽我的表達,而此時此刻,我也終于能這樣平靜的把心里的想法毫不保留的說給你聽。每一次我走進你的房間,你也許沒有覺察到,其實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的。可是每一次你都讓我覺得你很忙,我不知道你究竟在忙什么,也許就像你不知道我究竟怎么想一樣。每一次我都悻悻的離開,但我從來都沒有怪你。你是那么的善良,老實,無私,而我也深深的眷戀著你,愛著你。我多希望你每一天都能牽著我的手,把我當成一個快樂的小女孩,帶我去逛許多有趣的地方。善良的人給了我最大的福祉,讓我感恩,讓我理解這個世界本是祥和的,干凈的,明晰的,就像給了我一個溫暖細軟的襁褓,讓我在平凡的一刻悄悄誕生。十幾年來,我把最真誠的感情都放在了你和陌生的父親身上。也許因為你們是我的父母親,也許因為你們的沉默寡言讓我信服你們背后的神秘,甚至有時候是崇拜這種深沉的美感。我舍不得這種高山流水式的享受,每一次看著你安詳的坐在床沿上鋪開衣服又把衣服疊好,我都覺得舒服。甚至你每次對我說“小琦啊,你媽和你爸都忙,你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你要幫忙照顧你弟弟”的時候,我也覺得開心。我喜歡你叫我小琦。現在我也選擇安靜的離開你,離開這個家,因為我怕我看到你難過的表情時我會不安。
今天是高考第一天,今天的早餐真的很好吃。吃過后我沿著矮矮的斷墻走回學校。那段墻很長很長。早上的太陽還沒有爬得很高,所以我就沿著一望無際的陰涼開始漫長的思索。
十幾年來我都一直這樣安分的走在這條清貧的老路上,在清新的早上或渾濁的黃昏,在美麗的盛夏或冰冷的冬天。我鐘愛著這段斷墻,因為我覺得它像史鐵生筆下的生動富有人性的圍墻,因為我鐘愛著鐵生。讀過鐵生的作品后,我一直覺得他是一個幸福的孩子。他每天都穿梭于不同的胡同,抬頭看著不同的墻。那些墻斑駁迷離或者冷艷繁華。他偶爾會聽到一兩聲鐘聲,然后來到地壇,靜心享受每一時每一刻的光陰,讓大自然漸漸的洗滌自己的心靈。久而久之,心里會想著自己的母親會在某個特定的時間來找他,然后他也可以像小孩子玩捉迷藏那樣,找一個角落躲起來,讓這個游戲變得綿亙而又富有感情。等到歲月終于把心靈的塵埃洗掉的時候,一塵不染的心靈也學會了去容納母親的愛,然后開始享受另一種繁華所帶來的激情。
我一直期待著我能成為第二個鐵生,能不知不覺的滑落入母親為我準備的愛的容器當中。時間是一個送信的使者,十幾年的長途跋涉,時間累了,我也累了。今天,時間接受了我為她精心安排的另一個使命,而在這一瞬間,她也把以前的無聊的空虛的甚至是發霉的心丟棄,我真的等不及了。
我再也經受不起這種日子的磨蹭。一心一意等待高考的心已經變得很敏感,我很想有個人能夠關心我,和我說說話,告訴我我可以做什么,我該怎么做。
我一直都相信奇跡終有一天會發生的,而我也倔強的把高考這三天當成了希望的誕生地或者劫難的開始。也許是給我自己一個機會,也許是我還一直眷戀著你和父親,依戀著這個家,深信你們再也不會讓我覺得遺憾。早餐的甜美讓我錯覺的以為這是美好的開始,可當我離開家時,你依舊一句話也沒對我說,你也沒有像鐵生的母親那樣,悄悄的跟在我的后面,靜靜的看著我,或者大大方方的陪著我走向考場。即使一路上你也許會一句話也不說,只是讓我看見安詳的眼神。
但我真的希望你能這樣做。
今天的考試我異常的鎮定,相信會考得很好。本來剛進考場的時候,心還是亂糟糟的,但坐下來后心就平息了。我想這場考試就當作是一種報答吧,報答我的汗水和心血,也報答我敬愛的父親和母親,就當作是一種付出的回報。接下來的兩天,我真的不知道我能不能撐下去,如果我一步步陷入劫難之中的話。也許到了第三天當我關上大門的瞬間,我就會徹底的崩潰,就像我關上的是一扇關閉心扉的門,也是一扇關閉希望的門,而門的外面就是深淵,我開始跌入劫難的桎梏。到那時候,我只能選擇放棄,放棄考試,放棄生活中單調的旋律。因為那時候生活讓我明白了我做得再好也沒有人欣賞,沒人關心,沒人記得。一個人如此的生活,無異于龐貝古城毀滅時幸存者的生活——假如真有幸存者的話——他面對著已經變成模子的熟悉或陌生的,至親或近似仇人的罹難者時,所有已知的感情一下子全都消失了,沒有恨,沒有愛;沒有關懷,沒有冷落,所有人都只是一個符號。而毀滅的城池,也看不到是熟悉的街道,清晰的樓房,或者曾經是陌生的事物,一切都成為一種象征。那時候,生活將變成一種受罪,起碼是一種負擔。
我不知道媽媽你能不能理解我,但我很想說的是:我永遠愛著這個家,愛著你,愛著父親,愛著所有的人。從你們身上看到和學到的善良和淳樸的人性美,也許是我這一生最偉大的成就。
凌晨三點,當我還在寫這封信的時候,我聽到了外面響起了腳步聲。我知道那是你。我們家的貓媽媽又產下了一窩小貓,它們個個都虎頭虎腦的,長得很精靈,很可愛。小時候你總對我說,天下所有的母親都愛著自己的孩子,貓媽媽也一樣愛著它的孩子們。那時候只要貓媽媽生下一窩小貓,我總愛圍著它的窩轉,總愛看多幾眼。而媽媽你就認真的告訴我,貓媽媽也不容易,你老這樣追著它,它就要每天搬一次家,甚至每天搬幾次,直到你找不到它的窩為止,貓媽媽怕你傷害它的孩子。
然而小貓和貓媽媽始終是要分開的。等到小貓長大了之后,小貓就要被你送給鄰居或親戚。也許你并不想讓我們看到這樣的場面,所以你總愛在半夜偷偷起床,偷偷把要送走的小貓裝好,早早的送到別家去,然后又開始你一天的工作。
第二天貓媽媽找不到小貓就會很傷心,哭得眼睛都腫了,眼淚也擠滿了眼眶,叫聲也是那樣的凄厲。我想到兩天后我也許也會頭也不回的離開你時,貓媽媽的那凄美的叫聲就一直在我的耳邊縈繞,像一段揮之不去的感情,刻骨銘心,那一刻,淚水就不由自主的流了出來。
我真的希望你永遠也不要見到這封信,但兩天后假如你見到的話,我也希望媽媽你能夠理解。我不只是一個想要愛的孩子,我更是一個需要愛的孩子。
但我真的不怪你們,真的。
母親攥著信的手和手指微微的顫抖,像要把手上的信震落,然后讓它隨風飄落,或者隨風飄走,當這一刻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最終幾頁信紙還是飄落了一地,輕飄飄的像母親在看完信一瞬間抖落的發絲。母親的眼睛末端抽搐了幾下,拉動的皺紋像敏感的神經線,配合著母親凌亂的思緒。
母親彎下腰想撿起地上的紙張。當她微微彎腰的時候,她的雙腳開始晃動起來,而她看起來像不倒翁一樣,有著讓人揪心的不安。
母親穩了穩腳步,鎮定了一下,臉色變得蒼白。她對著我說:“耿曄,你把信撿起來吧。”
我撿起信交給母親。母親小心翼翼的把信折好,一句話也沒說,平靜的朝著房間走去。
直到那天傍晚母親才從房間里出來,依舊走進廚房認真做飯。我聽到母親在房間里不斷拉抽屜,開柜子的聲音,吱吱呀呀,很頻繁。也許母親正在找一個地方把信收好,也許母親正在擺弄一些鮮為人知的東西,就像沉默寡言的母親背后的另一個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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