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我看農會帶領農民同貪官污吏算賬,沒有什么錯誤,國民革命軍不該替這種人撐腰打氣”
整整一個春季,馬文瑞帶領團員和進步同學奔波在大理河西岸的山野鄉村。周家周圍村村都大張旗鼓成立農會。那些轟轟烈烈的日日夜夜里,文瑞他們時刻都處在興奮狀態。他下決心要把大理河川的農民運動,搞得像謝子長在安定縣那樣有聲有色。他們很注意在斗爭實踐中總結經驗,努力發現和培養一個又一個像馮二那樣革命精神極強的農運骨干,把農民運動的火種點燃到每一個貧雇農的心里,用最樸素直觀的道理啟發農民的階級覺悟,使他們從根本上意識到自己現實處境的不公平和不合理,激發他們為改變自身命運而同地主老財、土豪劣紳,同各種封建殘余勢力作斗爭的勇氣。他們高擎著農民運動的火把,在這遠離都市的西北窮鄉僻壤里點燃著斗爭的火焰。這烈火在北伐戰爭的東風吹拂下,逐漸開始連成一片。
隨著斗爭的深入,新的問題出現了。農民運動遇到了強大的阻力。在鄉間,地主老財、土豪劣紳視農會如洪水猛獸。那些貪官污吏、反動軍閥卻并不把農會放在眼里。譬如馮家渠那個仗權欺民橫行鄉里的張分區長,依然在農民面前耀武揚威。他到各村去轉游,背后照樣跟著背槍的鄉丁。農民早就想收拾他,只是老虎吃天,無處下爪。馮二便領著他的幾個農會委員,來向馬文瑞討主意。文瑞說:“根據你們反映的情況看,這個張分區長,他屬于土豪劣紳,他的致命問題是貪污。要斗倒這個家伙,關鍵是要和他算賬,揭露他瞞上欺下貪污公款的罪行。這就得先搞清他上任這幾年,向農民收了多少稅、多少捐、多少費,而他上繳了多少,余下的當然是他揣了腰包。另外也要搞清楚,他向農民暗中加收了多少。”
大伙都說:“這個主意好。”
于是回去暗暗派人摸底查賬。
恰在這時,馮家渠村也辦起一所高等小學。為了便于斗爭,文瑞決定轉到馮家渠小學上學。
過了一些日子,農民們摸清了張分區長利用職權貪贓枉法的罪惡,就決定同他公開“算賬”。經過一番周密布置,那天,幾百農民在農會的率領下,大膽地圍了區分所的大門。馮二帶了許多人,義憤填膺地闖進院子。在馬文瑞和一些進步學生的暗中鼓動下,馮家渠學校也停了課。幾十個學生在他帶領下,分頭混在農民的隊伍里助威吶喊。這時候,院里院外那些被張分區長糟踐過妻女的,那些因繳不上稅款而被綁吊毒打過的,那些長期受他欺蒙敲詐日子過得苦不堪言的莊稼漢,個個瞪著發紅的眼睛,攥著粗大的拳頭,站在這平素在人們心目中森嚴不過的地方,和那個平日見了總要遠遠躲開的“狗見愁”算賬。兩個背槍的鄉丁見事不妙,躲進窯里不敢露面。那個平時耀武揚威的張分區長,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眾人沉默下來,一片咳嗽聲和喘息聲,氣氛顯得很緊張。馮二站在那里干著急,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馬文瑞悄悄對他說:“讓姓張的出來說話。”馮二立即高聲喝道:“姓張的,出來說!”
“對,趕緊出來!”人群熱烈地響應著。
“狗日的,你給老爺算是出來不出來!”
有人大喊道。文瑞扭頭一看,是學生牛崗。這個同學比文瑞低一年級,長得膀寬腰圓眉目粗黑,生性豪爽魯直,革命熱情很高。同學們平日都叫他“牛皋”。他方才那單槍匹馬一聲吼,直震得土墻上塵土抖落、樹梢上小鳥驚飛。
“狗日的,你給老爺算是出來不出來!”
人群又響應著,充滿了劍拔弩張的火藥味兒。
這時,只聽中窯門咯吱開了,那個張分區長灰溜溜地低著頭從門里出來,站到了眾人面前,面色如土,渾身發顫,嘴卻強裝鎮定說:“眾人有事慢慢說,有事慢慢說!”
“說,這幾年,貪污了多少公款,吊打過多少百姓,欺侮過多少婆姨女子?”
馮二沖上去,指著他的鼻子喝問。
“說嘛,這陣啞音啦?”
“你狗日平日敢做,這陣咋就不敢說啦?”
“揍這狗日的!”
人群開始往前擁擠,伴隨著亂哄哄一片叫罵聲。
“讓開,快讓開!”
突然院門外傳來一陣吶喊聲。眾人看時,只見一個穿爛襖子的莊稼漢,背上背著一個面黃肌瘦的癱子,撥開人群擠進來。
張分區長一見,倒吸一口冷氣,立刻嚇白了臉。原來是文瑞事先安排一個農會會員把馮二的哥哥背來了。那癱子被放在地上,一見張分區長,頓時嗚嗚地大哭起來。這凄慘的哭聲,如同火上澆油,人群憤怒的火焰更加高漲。
“揍那狗日的!”
“這陣兒不揍,還等多會兒呀!”
人群又一次朝前擁去,這回沖在最前面的是牛崗。他上去不由分說,掄起一雙黑拳頭,照著張分區長的腦袋,就來個左右開弓。馬文瑞趕忙攔住他。馮二也攔著憤怒的人群說:“哎,不能打,咱農會不興打人,咱農會不興打人……”
“打!不打這狗東西打誰?”
“這號壞板腸,打死除一害!”
人群的憤怒仍在高漲,不斷地有拳頭落在張分區長的前胸、后背、頭上、臉上。只見他痛苦地叫喊著,伸出雙手,死死抱住戴著氈帽的腦袋。馮二仍在高聲喊著阻止人們動手,可哪里攔擋得住。憤怒的人群,就像破了堤的洪水,洶涌澎湃,勢不可擋。轉眼工夫兒,張分區長頭上的氈帽就被打飛,亮出歇了頂的光腦袋,樣子十分狼狽可笑。
人群里的馬文瑞,嘴里雖也叫人們不要動手,心里卻為農民的行動暗暗叫好。他終于擠到人前里,轉身對農民們喊道:“農會會員們,大家都要聽農會主任的指揮,不要動手了,還是跟他算賬當緊!”
馮二正束手無策,聽了文瑞的話,忙說:“對,跟他算賬!讓他先交代貪污過多少公款?”
“說,貪污了多少公款?!”
鼻青臉腫的張分區長一聽大伙住手要他交待問題,趕忙由地上撿起氈帽戴在光頭上,站起身連聲求饒說:“好你們哩……只要不打,我說,我說……”
“先說,貪污了多少公款?!"
“這……這……唉,我有一本賬……上面記的都有,讓我取來交給農會……”
馮二忙說:“快拿賬來,讓農會審查。”
張分區長剛轉身要去拿他的貪污賬,就在這時,外面院子里有人喊了一聲:“快趕緊走,井岳秀隊伍來了!”
眾人扭頭看時,只見官路那邊急火火跑上來一隊背槍的人,為首的是井岳秀部的連長張道源。馮家渠學校的校長吳福昌也一顛一顛地跟在人家屁股后面。一干人直奔區分所而來。人群立即騷亂起來,有人開始往門外退。馮二見狀,急傻了眼,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馬文瑞也急了,對著動搖的人群高聲喊道:“大家不要害怕,不論誰的隊伍,也要講道理嘛。看他誰還能包庇土豪劣紳不成!”他這一喊,果然生了效,往外退縮的人群停止下來了。
文瑞又對站在那里面露得意之色的張分區長喝道:“你站著等什么?還不趕快把你的貪污賬拿出來!”這回,那姓張的腰桿子硬起來。他用手拍打著衣衫上的塵灰,眼睛盯著外面越來越近的隊伍,原形畢露說:“哼,我就不信你們農會連井大人的槍頭子也不怕?咱就等著看熱鬧吧!”
說話間,那些身穿二尺半,手持鋼槍的士兵,已經在張道源的指揮下,殺氣騰騰包圍了院子。幾十個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人群。祖祖輩輩逆來順受的窮苦農民,哪里見過這般陣勢,個個唬得呆愣在那里。張分區長的腦袋就像奶了大糞的菜瓜,頓時硬氣多了。
聞訊帶著隊伍前來替分區長解圍的連長張道源,左手叉在腰間,右手提著手槍,立眉瞪眼地在人群前面跨著方步走來走去抖威風。張分區長一見來了救星,氣呼呼地指著大家說:“這些窮光蛋,他們想造反!”
張道源停下腳步說:“哪個敢造反?是好漢站出來!”他的兇狠狠的目光在人群里掃了一圈。“政府的分區區長你們也敢打,嗯?”
人群還是鴉雀無聲。
張道源氣焰更加囂張:“還有你們這些學生娃,不安分念書,到這里瞎起什么哄?”
眼看著張道源恃強無理,馬文瑞再也忍耐不住了。他跨前一步,離開人群,高聲反問道:“請問張連長,你所講的政府,是不是國民革命政府?”
“嘿,你是什么人物,敢給我提問題?無法無天!”
自以為了不起的張道源,萬萬沒料到,這種時候還有人敢站出來頂他的話茬兒。一看是個長得秀秀氣氣的學生娃,也就并不把他的問話當回事。
“我是馮家渠高小學生馬文瑞,我看農會帶領農民同貪官污吏算賬,沒有什么錯誤,那些仗權欺民,橫行鄉里的人,才是無法無天。國民革命政府不允許這種官僚存在,國民革命軍也不該替這種人撐腰打氣。”
“嘿,你這學生娃嘴頭子還好厲害。你懂什么?還不趕緊回去好好念書,在這里胡挑什么是非。都回去,統統回去!誰還不走,就給我抓起來!”
“不能回去!”馬文瑞氣得滿臉通紅。“這個張分區長已經承認他貪污公款,還說有賬要拿出來交給農會,為什么不讓他交待罪行?”
張道源一聽,氣得臉色發白,卻又沒有辦法,便說:“吳校長,你趕緊把你那些搗蛋學生引回去,不然我就要抓人了。”
學生們一聽,都大聲喊道:“張分區長不交待罪行,我們不回去!”
吳校長說:“好,誰不聽話,學校就開除誰,立即給我回學校上課!”
張道源乘機說:“農會把你們的人帶回去,有話以后慢慢說。”那些膽小怕事的農民,早溜得差不多了。其余的一看胳膊擰不過大腿,也都四散而去。
馮家渠村農會領導的同貪官污吏的斗爭,在井岳秀軍隊的無理干涉下,宣告失敗。貪官污吏繼續逍遙法外,農民群眾的斗爭情緒被嚴重挫傷。張分區長的反動氣焰又開始抬頭。農民運動方興未艾,便遭受了挫折。馬文瑞心里痛苦不堪,憤憤不平。
那個包庇壞人的反動軍官張道源,原先是個區長“老總”,由于女兒被土匪擄走,為此,利用關系,搖身一變,當了井岳秀部的連長,隨后就帶著隊伍鎮壓農民運動。馬文瑞想,這種反動家伙,得設法治一治。天真單純的文瑞滿以為國民革命政府總是要革命的吧,總不至于像井岳秀的軍隊那樣站在土豪劣紳、貪官污吏一邊吧。他決定給縣長寫信告狀,請求國民革命政府派人查詢解決。他在信中寫道:
“……孫中山先生倡導國民革命,力主打倒列強,鏟除封建,清算土豪劣紳、貪官污吏之罪行。本區馬家岔分區區長張,仗權欺人、橫行鄉里、貪污腐化,吊打百姓,致使民不聊生,鄉怨鼎沸。該張身為政府命官,實乃革命之癰疽。正當該張肆意妄為之時,馮家渠農會帶領會員數百之眾,借助國民革命高潮到來之機,同張說理算賬。對此,鼎鼎大名的駐軍連長張道源非但不支持,反而赤膊上陣,率兵鎮壓。名日‘革命軍人’,實為貪官污吏之走狗幫兇,國民革命之絆腳石也!張連長倒行逆施,既損國民革命軍之威信,又長貪官污吏之威風。望上峰明鏡高懸,派員調查緝辦,以平民憤,以安民心......”
狀子擬就,文瑞召集幾位進步學生宣讀一遍。大家都說寫得足勁有力,遂著人送往縣上。同時發動學生散發傳單,張貼標語,繼續堅持斗爭。
或許是那封義正辭嚴的信,打動了縣長大人吧,不久,縣里派人下來調查。可是查的人一走,就再沒有下文,事情便這樣不了了之,姓張的分區區長照當不誤,事情的結局倒果真應了馮二那位瞎眼老娘的預見。這場斗爭中,手無寸鐵的農民和學生在手握鋼槍的軍隊面前無可奈何地退縮了,但祖祖輩輩在官府面前只懂得逆來順受的農民,也看到了自己團結起來的力量。那個張分區長的威風到底還是被狠狠煞了一家伙。馬文瑞卻由此看到了井岳秀軍隊的反動嘴臉和所謂的地方“國民革命政府”的軟弱無能。他再次陷入了苦悶彷徨之中。革命的出路究竟在哪里呢?
他無心在馮家渠待下去了,隨后又轉回周家高小上學。
附:讀者留言摘錄
農會
——敬品著名作家/國務院參事忽培元老師大作《群山》淺感
三山壓迫苦難當,
喚民覺醒星火燃。
反動勢力作威福,
幸生農會清污帳。
讀到忽老師《群山》第七章,深入了解了農會產生的歷史背景和歷史意義。
馮靜波
2019年12月18日晨
于河南孟州

忽培元,祖籍陜西大荔,1955年生于延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全國傳記文學創作與研究專家指導委員會委員、中國傳記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現任國務院參事。
主要作品有文學傳記:《蒼生三部曲——群山、長河、浩海》《耕耘者——修軍評傳》《百年糊涂——鄭板橋傳》《難忘的歷程——習仲勛延安歲月回訪》《劉志丹將軍》《謝子長評傳》《閻紅彥將軍傳》等;長篇小說《雪祭》;中篇小說集《青春記事》《家風》,中短篇小說集《土炕情話》;散文集《延安記憶》《人生感悟》《大慶賦·鐵人銘》《地耳集》《生命藤》《京密河札記》《秦柏風骨》《山秀珍》《義耕堂筆記》;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和詩集《北斗》等。
《群山》《耕耘者——修軍評傳》分獲第一屆、第四屆中國傳記文學優秀作品獎(長篇);長詩《共和國不會忘記:大慶人的故事》獲中華鐵人文學獎。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在國外出版。
反映當代生活的長篇小說力作《鄉村第一書記》,2018年12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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