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勞。讀卡夫卡，一頭昏頭昏腦的牛。單調的生活是難以忍受的，尤其是在噪音的轟炸中。

    為自己帶來了一盤為了在工作時跑神的碟子。美國鄉村音樂。我想睡。昨晚，我吃了止癢的昏睡的藥物。我在工作，舉目不見同事。他們生活在另一個世界。

    失去目標。我有點想生活在無憂無慮中，一種喪失斗志和徒然放棄中。我不能獲得快樂，我的興趣被卡住了。我正在記錄這種反復出現的情緒。我頭上的兩耳之間，被一架黑色的耳機夾住了。

    我存在。這需要別人認同么？在我的內心缺少核心的力量，沒有這種力量的源泉存在，我似乎就不存在。暗示不行，他人的示意也許可以，迷失在別人的示意里，誰能保持清醒？

    即使世界是虛無飄渺的，我也要一直凝視著它，直到世界以一個整體而活著。活在我的感覺的表面，活在我的靈魂里，我的靈魂需要裝載著整個世界，才能確定我存在的一些理由。

    輕快的音樂，我不懂音樂。感覺太細微，把自己當成一個不倒翁，搖擺，融化去身體中尖銳的東西。音樂中的憂傷太甜美，音樂的流水，柔滑的液體，沒有意識。音樂是不可談論的，戀愛也是。

    網絡提供了某種滿足。現實的銅墻鐵壁像融化的塑料一樣，加工成了別的東西。

    我不想深陷任何理由中，那種理由似乎就是讓我離開自己，或者，給自己帶來混亂。關心自己覺得能獲得力量的事務，蜘蛛也能感知落在它的彈簧床上的食物。

    被別人的激情所壓垮的奴隸們，并沒有尋找自己的路，或者獲得尋找的意識。

    一些悲傷的人認為可以從悲傷的世界獲得足夠的資源，飽嘗那種墜落的滋味。他們假裝很悲傷，因此，暗自歡欣。反之，那些歡樂的人也一樣，不過，他們信心十足，很有風度。他們不理解世界，就立刻靠曲解來滿足自己，然后，獲得一種空虛，仿佛就像從他們所照的鏡子里慢慢形成的。

    靜靜地坐在柔軟的椅子里，忘記現實地沉思著，想起一些詞匯，然后將它們寫在紙上。我體會到了一種力量，這就是，你對外部世界無能為力的，可是，你可以記錄這種無能為力，從而，獲得力量！你在打字的時候，掌握了自己，掌握了那個漸漸平息的欲望，從那里，你自如地思考一些與之無關的事情。沒有欲望，才是純粹的，向上升起的，所謂剛。

    粗俗的欲望總是使一個在我們面前陡然飄舉，忽而升騰的人，跌落在地面上，垂頭喪氣地顯得十分可笑和滑稽。

    我要在歡樂的音樂聲中動筆，憂傷的音樂也很好，這是我所認可的情緒。雖然，這是外在的強制的情緒。存在旋律中，飄入我的耳朵。音樂停止的時候，我看見午后的陽光，在地面上和建筑物上，如音樂的情緒，如結束后的弦外音。

    一段有力的文字吸引我看個幾遍，而不是漂亮的文字。我在想，文字的力量是從什么地方產生的呢？不能產生某種生理快感的文字（色情和起哄的文字除外）是可有可無的，數量多是可鄙的。文字里有特定的魔術技法，這一定是存在的。不然，一個作家不會那么拼命努力，不會以傷害自己的代價來獲得它。

    人類的豐功偉績都是靠著傷害而成就自己的。戰爭造就霸王、發明折磨發明家、演說家傷害嗓子、一個特逗的人傷害人們的面容。

    最好的東西周圍總是滿滿地圍繞著次好的東西，大有將最好的東西淹沒之勢。最壞的東西倒顯得十分孤立，它仇視所有次好的東西，卻對最好的東西保持尊敬。

    無論你讀了多少故事，別忘了，你也是故事，而且，你正在出演你故事里的主角。任何語言總結出來的教訓里都有荒唐的成分。這是因為，你在總結別人的故事的時候，卻把自己的故事忘掉了，把自己的演出職責推脫了。臨到自己上場，你的腦子還沉浸在別人的故事里，不能醒來。底下的觀眾正看著你沉思的樣子。

    一些話需要重復。正如某種性格也是靠著在我們眼前不斷地重復而獲得圓滿的。我們的記憶絕不會認錯，重復的次數越多，越不會出錯。出錯的是性格的不穩定性，和我們感覺的萎縮。作為強調，一個歌唱者有意重復某些歌詞，給人一種裸露心臟并擊穿它的感受。

    一個深刻的寫作者有一種平心靜氣的殘忍。他不是一下子撲向他的寫作對象，而是始終保持著距離感，突然來一個刺劍的跨步動作。

    未知的東西給我們的吸引力絕不如我們知道一點的事物給我們的吸引力大。熟悉的部分總是為未知的部分仿佛罩上了一層面紗，猶抱琵琶半遮面，使我們有一種掀起蓋頭來的沖動。這沖動的表現，時而是急躁粗魯的，時而是文雅坦率的。

    每一種生活都是思考不盡的，沒辦法窮盡。所以，我們只思考生活，而不是它的特例。生活從來不是抽象的，而是具體的，但是，語言卻是抽象的，無法具體。所以，語言只能當做暗示的符號來用，而不能企圖充當具體的生活。語言是用來給我們的意識提醒的鬧鐘，而不是滴滴答答的催眠的重復的枯燥的噪音。

    到了下班的時間，我才從沉沉靡靡中回到現實世界。大街上，車流翻滾著各種聲音，生動的畫面卻沒有在我的眼中留下任何固定的東西，所以，沒有選擇，也就沒有自由，而自由，需要縮小觀察的范圍，比如一直盯著一個陌生的面孔，不斷回頭盯著他，把他摁在記憶的深處，再也不要回憶起他，他自然就會來找你。

    有時，稍稍遠離眼前的世界也是一件妙事。所謂的詩意，也就在于這種稍稍的遠離，不是靠得太近，也不是離得很遠。時間如狂瀉的流水，而你，無動于衷。